長天靜,風掃林葉,枝上蟬鳴蛩響,明明還在伏天裏,卻竟有了幾分衰草敗葉的觀感。

梵鍾叩響,銀鐸萬聲。一時驚得鳥雀齊飛,遮雲蔽日。

“晨鍾暮鼓,真真發人深省。”

來人閑庭信步,繞過佛殿,直向永寧塔頂最高層行去。

佛圖澄聞言霍然睜開雙目,盯著眼前的青袍之人,心中無聲地歎了一聲,卻是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向他行了禮,口中尤道:“老衲見過中山王殿下。”

石虎虛虛一扶,笑容不減半分親切:“大師佛法寬宏,能動神鬼,孤怎能受大師的禮?”

佛圖澄笑容略滯,聲音轉低:“中山王本得天象,老衲隻是順勢而佐,不敢有逆天命。”他從旁讓開兩步,命人呈了茶盞上來,一旁的內侍總管李桓瞧著不妥,忙道:“這些事還是老奴來做便是。”就想讓人先撤了茶盞,誰知石虎揮揮手:“你且下去,孤要與大師談談佛法。”

一時人都退淨,石虎指了指麵前席榻,讓佛圖澄坐下,歎氣道:“如今孤得了這個位置,卻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佛圖澄望了他一眼,淡然道:“天下之尊,莫過於天。如今萬民歸心,四海**平,王爺之貴,更無人能及,難免寂寞些。”

被他說破心意,石虎不免一凜,側目看了他一眼,卻見佛圖澄眼眉低垂,如老僧坐定一般,便放下心來,卻重重地歎了口氣:“叔父一世英雄,偏有兩個不孝子累他。那秦王是個奸邪小人就罷了,居然敢持兵符去奪我銀胄鐵騎的大營。孤本想留他一條性命,誰知這不知死活的東西,竟還想串聯我軍中將領謀反,被諸將亂刀砍死,連屍身也不能認。”他越說越怒,又拍案道,“趙王石恢,更是狼子野心,竟膽敢在宮中謀反弑父君。可憐我叔父何等英雄赫赫,卻死在小人之手。最可氣的是孤領兵入宮之時,那逆賊竟在與叔父的愛妃鬼混,叔父泉下有靈,定死不瞑目!”

佛圖澄微微笑道:“秦趙二王都是咎由自取,大王又何必這般焦心。”

石虎一頓足,麵上怒色更甚:“孤明明是為叔父報仇,殺了那弑父君的逆賊,可街巷卻傳是孤……”他咬牙不肯說完,但佛圖澄已心知肚明,短短一日之間,石勒父子三人竟皆喪命,石虎臨危受命,洛陽局勢翻覆逆轉,已成奇談,隻是人人畏懼石虎的威勢,不敢公開議論,私下裏卻總有巷議不斷,直道是石虎弑君父,誅手足,才是狼子野心之人。

如此誅心之論,怎容石虎不怒。

佛圖澄也不點破,卻用手蘸麵前茶水,在桌案上寫了個字。

銀鉤鐵畫,下筆極力,卻是個端正的“宣”字。石虎微微一怔,略有遲疑:“大師想讓孤奉宣兒為帝?”他麵色一變,顯然心不甘情不願。

佛圖澄淡然一笑,目光銳利掃到他心底:“宣世子才是先帝的嫡孫苗裔,天潢金枝,貴不可及,天下何人敢言是非?”他伸指,卻又抹去桌上字跡,隻遺一毯水漬,“若不有退,何以為進?王爺意下如何?”

石虎幡然醒悟,若有所思地望著桌上的水漬沉默不語。

等到石虎走了許久,卻從殿中影壁後轉出一個人來,卻是個素衣女子,未著釵飾,脆聲道:“大師說要在中山王麵前保舉我,難道是要讓中山王為我在宣世子麵前……”她提起石宣時,嘴角揚起,似有幾分羞赧。佛圖澄瞧也不瞧她,平靜道:“老衲說能幫你,既然信不過老衲,何以要留在這裏。”

那女子麵上一滯,垂眉斂目道:“我救下中山王世子,他日中山王真能登位,我也是有功於社稷的,大師若不肯幫我,我自己去找中山王。”

“櫻桃,”佛圖澄轉過頭來,看向她的目光深不見底,“你今日去找他,隻不過是個有功之婢,最多不過賜你一斛金珠,賜你幾畝田宅,再尋個普通的侍衛嫁了。可老衲瞧你有富貴之命,不免可惜。”

櫻桃心中一跳,慌忙道:“大師胡說什麽。”

佛圖澄搖搖頭:“老衲這輩子沒有別的本事,不像師兄有活人救世的華佗本領,老衲獨有相麵一道能以自誇。你聽我一言,今日時機未到,你按捺住性子,有朝一日,老衲定送你去那富貴滔天處,讓你簪鳳飾金,足你心願。”

櫻桃怦然心動,將信將疑的用餘光瞥著佛圖澄,卻覺得這西域老僧閉目而坐,端然有幾分寶相佛光的。她一咬牙,便道:“好,我便信大師的話。”

隔了數日,卜太後果然尋了個借口,要了衛儈回身邊伺候。她怕綺羅不悅,還遣了宋良人送了新進的兩簍子蜜桃來,宋良人讓人堆了蜜桃在廊下,對綺羅道:“本也不是什麽稀罕物什,隻是這時節倒也少見,說是從江南販來的,闔宮上下都嚐個新鮮吧。”

綺羅故作受寵若驚狀,連聲道:“太後娘娘這樣厚待下人。”宋良人見她這樣識趣,麵色稍微緩和:“太後娘娘還為著衛黃門的事,怕你心中不喜呢。”綺羅不動聲色地笑道:“是太後娘娘太過於牽掛了,我隻不過一個小小奴婢,如今這麽多宮人內侍跟著,反而覺得行動不便。”

“哪裏是奴婢了,總是有百石俸祿的長禦,不可妄自菲薄,”宋良人不知不覺地端出了說教的架子,卻瞥了一眼旁邊的玉縷,心中浮起淡淡的不悅,又說道:“而且一兩個人如何夠得,雖說衛黃門要回去侍候太後娘娘,但你身邊的人太少也是不成話的。喏,太後娘娘又命送一個宮人過來聽候差遣。”

聞言都是心驚,玉縷與綺羅對望一眼,綺羅勉強笑道:“既是太後娘娘賞賜,奴婢不敢推辭。”

宋良人心中冷笑,卻拍了拍手,果然走進來一個小宮女,身形嬌小,她一抬頭,綺羅卻愣住了,竟是那日聊過天的小翠。不過隔了幾日,小翠便被教習過禮儀,恭敬地給綺羅行了禮便站到了一邊,舉動間小心翼翼。玉縷果然又瞥了小翠幾眼,雙眉暗鎖,心中頗有幾分不是滋味。

宋良人卻好似極舒心懷,又坐著吃了好幾杯茶,把屋子裏的每一樣果子糕點都稱讚過了一遍,直到太陽落了山,這才姍姍地去了。

回去長秋殿內,宋良人連衣衫都沒換,便去見太後。

卜太後麵上波瀾不興:“她怎麽說?”

“倒是沒說什麽,她手下的丫頭瞧著麵上倒是有些不大情願的。”宋良人眯著眼,回憶起綺羅的言行舉止,又額外道,“奴婢瞧著綺羅雖然年紀小,倒是個極有主意的,能耐得一時氣,也不怎麽顯在臉上。”

一旁的衛儈賠笑道:“她平日裏不怎麽出門,也不愛支使下人,是個沒脾氣的。玉縷那丫頭像個木頭樁子一樣,倒是挺沒眼色。”

卜太後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悅地瞥了衛儈一眼:“若不是你哥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哀家也不用這樣煩心,還不給我滾出去找人。”

衛儈如驚弓之鳥,慌忙連滾帶爬地出了殿。卜太後瞧著他的背影,猶自氣得胸口起伏,宋良人上前替她拿捏肩背,低聲勸道:“衛儈年輕了些,還不太知事,娘娘莫氣壞了身子。”

卜太後氣衝衝地道:“讓他去綺羅那丫頭身邊,半點消息也沒打聽出來。末了還折了他哥哥進去,若他及得上他哥哥一半,哀家何至於這樣提心吊膽。”她頓了頓,聲音壓低,可壓不住心中怒火,柳眉倒豎道,“你也知道,宛卿可是懷了身孕的,張氏那賤人竟然夥同她一起瞞了哀家這麽久!要不是被底下的人報上來,哀家還不知道要糊塗到什麽時候。明明吩咐了秘密處置了,隨著先帝一起殉葬,怎麽就那麽巧被秦老太給撞破了,逼著哀家連她一起灌了鴆藥。”

因陳修容是卜太後的表妹,平素裏倒是有幾分體麵地。這些事宋良人都是知情的,回想那日情景,也是歎氣;“衛修平時辦事何等穩妥,怎麽那天竟然出了這麽多紕漏,竟然又……”她陡然想起不能給太後更添煩心,忙轉了口風道,“不過衛修找不到了也不打緊,秦老夫人和張娘娘、陳娘娘都死了,如今新帝登基,太後娘娘您穩如泰山,隻管等咱們陛下長大了歡歡喜喜的孝敬您。”

卜太後微微展顏,可隨即又皺眉道:“雖說如此,但先帝貼身不離的金虎符怎麽會找不到?此物一日不得,我總覺得不安生。”

“那大概就是陛下隨身帶著了,”宋良人心知蹊蹺,卻不敢火上澆油,隻撿好聽的話安慰她,“您想那石閻王何等殘暴,咱們陛下身上的東西定然都被石閻王搜刮走了。”

卜太後搖頭:“陛下帶在身上做什麽,十有八九是交給了宮裏的人。哀家想著不在宛卿手裏,就在張氏那個賤人手中。張氏一頓廷杖,竟然死咬著不鬆口,還敢詛咒哀家。”她想著張氏臨死時睜大雙眼盯著自己時惡毒的咒語,仍是不寒而栗,“宛卿那麽個上不得台麵的人,居然敢大聲呼救,還引來秦老夫人,害得哀家不得不哄著她們免得聲張出去。”

那日秦老夫人撞破卜玉容使人杖死張妃,老夫人大怒,擺出族親的身份來教訓卜玉容。她不得已設宴賠罪,席中給秦老夫人下了鴆毒,本想解決了她再拷問陳修容,誰知陳修容機警,借著更衣時,不聲不響地跑回承光殿,一把火燒了寢宮。消息傳來,卜玉容恨得咬牙,卻也無法隻得依例算她是殉葬,撿了幾根被火燒如焦炭的骨頭出來,倒是風風光光的和先帝一同葬入帝陵。私下裏,她命人翻遍了兩人的宮室,連同服侍的下人都在掖庭被杖死了,竟然死活吐不出半個字來?此事若有一日翻出來了,總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

宋良人遲疑道:“陳修容懷有身孕,印璽在她手裏的可能性許是更大些,娘娘當時顧忌她是自家親戚,也許她家人時常探望,會不會是交給娘家人了?”

“可惜她也死了,”卜太後一咬下唇,目中露出恨色,憤憤地道,“都是些忘恩負義的東西!”

宋良人一個哆嗦,不敢再接話。

深宮不覺日久,轉眼間夏去秋至,北雁南去,天氣一日比一日涼。小皇帝已登基滿了百日,雖然日日臨朝時都由卜太後抱在懷中,但諸事卻都由國丈卜泰做決斷,偶爾臣子會有不同的奏議,太後隻要淡淡地發句話,便也無人再敢有異議。前朝風平浪靜,後宮更無瑣事。

宋良人雖為一宮主位,可她從未得過一日恩寵,自新帝登基,更是日日侍候在太後禦前,一應事物具由她安排妥帖,形如從前為掌事宮女時一般。綺羅察覺她的用心,索性樂得清閑,將自己身上的差事都推給宋良人。而宋良人仿佛也找到了從前做管事女官的樂趣,樂得綺羅不愛攬事,每日裏喝五斥六,也在長秋殿中更加威風起來。

玉縷是個悶葫蘆的性子,可小翠卻閑來也會學舌給綺羅聽,她留意到綺羅偶爾會問起幾句,越發打聽的賣力,隻是說嘴道:“咱們宋良人如今越發威風了,自己有寢殿不肯回,今日又教訓了幾個小丫頭,還罰她們在殿外長跪了三個時辰。再這麽下去,幹脆像國丈一樣弄套九錫才好。”小翠恐她不知,特意為她解釋,“隻有功勞蓋世的臣子,才能被皇帝禦賜九錫,古時隻有魏武才有此殊榮。”

從古至今被賜九錫的臣子何止魏武,遠有篡漢王莽,前朝有司馬倫、司馬冏叔侄,小翠讀書甚少,也不知聽誰說來的。綺羅也沒有說破,隻淡淡笑道:“國丈倒是受了滔天的榮耀。”

小翠咂了咂舌:“那可不是,連南陽王都沒得九錫。論起來,到底還是國丈更風光些。”綺羅留了意:“南陽王為何沒賜九錫?”小翠偏頭想了想:“聽宮裏的姐姐們說,本來是同封賞南陽王和卜國丈兩位的,可南陽王堅辭不肯,隻有卜國丈受了。”

綺羅若有所思,眼角餘光瞥到玉縷進來,便道:“你有多久沒有回南陽王府了?也該回去看看芙蓉了。”玉縷似是不解其意,抬頭間與綺羅目光相觸,便識趣地點頭應了。

第二日玉縷從宮外回來,關了殿門和綺羅說起悄悄話:“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刻意避過了王爺,卻見到了陳修容娘娘。”

綺羅大是驚喜:“她現在可安好?”玉縷連連點頭,麵上亦有喜色:“陳修容娘娘如今在王府的後院裏住著,王爺撥了許多人手照顧她,奴婢見到她時,她的肚子已經鼓得很大了,精神也很好,還讓奴婢來感謝姑娘,說要不是姑娘相救,她和小皇子都將性命不保。”

綺羅歡喜道:“她已知肚子裏的是個小皇子了?”

“十有八九是錯不了的,”玉縷輕聲道,“奴婢聽芙蓉說,王爺請了好幾位有名的大夫去看,都說是男孩呢。”

“謝天謝地,”綺羅十分歡喜。劉熙英年早逝,卜後的孩子又不知真假,所幸陳宛卿雖然性情狡詐,卻留下了他一絲血脈。她回想那日宮中情形,也是不寒而栗,她轉念又有些緊張,“陳修容的事該不會被發現吧?”

“咱們南陽王府倒不會有事,”玉縷語聲卻有停頓,看了綺羅一眼,“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修容的娘家陳全大人府上,卻出了事,”玉縷遲疑片刻,還是說出真相,“半個月前,陳大人的夫人被太後招入宮中,不知為何回去就犯了急症,第二天就斷了氣。陳大人傷心過度,重重地責打了幾個下人。結果半夜裏,有刁奴心懷忿意,竟把陳大人和妻眷子女十人都刺死了。”

綺羅隻覺匪夷所思,唯恐自己聽錯:“陳家的人都死了?”

“如今這案子滿京裏都傳得沸沸揚揚,可凶手至今都沒有追到呢,奴婢回來的時候還見宮門上貼著懸賞追拿逃犯的通令。”

綺羅微一思索,很快發現其中的不對,皺眉道:“此事太蹊蹺了,陳夫人我是見過的,好端端怎麽就得了急診死了。而且堂堂二品大員,家中多在繁華鬧市裏,看門護院該是防護周到的,怎會一家十口都橫死家中,這豈是一兩個刁奴可以滅門的?”

“誰說不是蹊蹺,” 玉縷重重地點頭,目中也有憂色,“如今王府裏都瞞著那位修容娘娘,怕她知道動了胎氣。”

綺羅心中忽然一跳:“該不會是衝著她去的吧……”

玉縷麵色一僵,強笑道:“修容該是還不知情的,見到奴婢時,還歡歡喜喜的讓奴婢轉告姑娘。如今請姑娘忍耐些,等到若是日後還宮,她定會報答姑娘,不讓姑娘的心願落空的。”

陳修容果然是個厲害的,這個時候還不忘市恩與人。玉縷心中暗想,卻不敢說,姑娘還能有什麽心願,除了嫁給王爺也沒有別的心願了。可現在王爺不發話,太後娘娘更假裝不知道,反而招了姑娘進宮做什麽勞什子的女官,竟是死死地把姑娘抓在手心裏了。長此以往,姑娘可該怎麽辦?

而綺羅亦是大感頭痛,陳修容想做什麽?看來她心心念念都是回宮取代卜氏做太後了,卜太後狠毒狡詐,可陳修容亦不是省油的,若她回宮來,指不定又要翻起什麽腥風駭浪。她不過出神了片刻,很快回過神來,卻見玉縷眼也不眨地望著自己,神情裏好似有幾分同情。綺羅不由得笑了,“你怎麽這樣看著我?”

“奴婢在想……”玉縷斟酌著說道,“奴婢都回王府好幾次了,您就真的不遞個話給王爺?還總讓奴婢避著王爺。”

綺羅麵上一白,旋即回複了淡淡的神情,漫不經心地道:“清者自清,他不信我,我巴巴地趕上去解釋又有什麽用。”

這個主子什麽都好,別的事樣樣心細如發算無遺策的,可到了自己身上卻是一頭霧水。玉縷一悶,還是不死心的小聲勸道:“話雖是如此,但若不說清楚了,總是會有心結。奴婢聽家裏的老人說,吵和吵和,兩個人若不吵吵鬧鬧的,也沒了和氣……”她還想多勸幾句,卻見綺羅心不在焉地點著頭,眼眸望著窗外,隨口問道:“芙蓉怎麽樣了?”

玉縷說道:“芙蓉如今不在府裏了,聽說是被家人接回去了。奴婢前幾次出宮找她,她也避著不見我。”綺羅倒也不放在心上,隻說道:“芙蓉心氣高,一時想不通也是有的。咱們是為了她好,讓她別卷入到這些事非中來。等過段日子她便想明白了。”玉縷卻歎了口氣:“隻盼她能想明白姑娘的一片苦心就好。”

大年初一,是新帝臨朝的第一個正日。雖然不能如長安那樣大擺宮宴,長秋殿外仍然布置了數十席,隻待晚上開宴。宋良人特地讓人去叫綺羅:“雖說太後娘娘體恤,但你到底是長秋殿的長禦,晚上的宮宴還需小心值守,讓人仔細看好火燭。”

綺羅便帶了玉縷與小翠去了趟內庫,從黃門令處領了數百支宮燭,命兩人好生收在長秋殿後的小庫房中,又去看過殿中當值宮人,檢查了她們的衣飾裝扮,將幾個刻意濃妝豔抹的宮人挑揀出來,令她們回去好生閉門反省,晚上不得出來。那幾個宮人又是失望又是畏懼,伏地哀哭懇求不已,其中更有個麵貌姣好的宮人一扭纖腰,伏地嚦聲哭泣道:“憑什麽都關著我們,還有人也在宮裏學著唱曲,又塗脂抹粉的,卻不關她?”

綺羅問道:“是誰?”

那宮人氣憤道:“長禦若真秉公執法,去傳暢音閣的掌事黃門一問便知。”綺羅心下微奇,一旁的玉縷卻神情有些尷尬,小聲道:“要不算了,總歸也不是您的差事。”那個宮人越發冷哼道:“長禦大人果然是欺軟怕硬的,獨獨隻敢製我們,卻不敢製那些有點身份的。”綺羅大怒,“任管是誰,都不得在國孝時濃妝塗抹,你隻管說是誰便是了,我必會一視同仁。”

那宮人一扭臉,卻是一臉的不屑。不多時暢音閣的掌事黃門過來,帶來的卻是芙蓉。綺羅又驚又怒:“你怎會在這裏。”芙蓉跪下伏地不語,那掌事黃門卻仰著臉賠笑道:“芙蓉姑娘是宋良人親自送進宮來,還請呼延姑娘高抬貴手,便裝作不知是了。”

綺羅盯著芙蓉看了看,見她果真是塗抹的甚是濃豔,一張芙麵本是清麗的,此時卻妖冶得有些過了,這必是有蹊蹺的。她心下掂量,緩緩開口道:“還在國孝之中,不得濃妝豔抹,芙蓉是宋良人的侄女,更需恪守宮規。教導宮人儀容是我分內之事,黃門大人違令不遵,莫是想去掖庭領二十廷杖?”

那暢音閣的黃門嚇得簌簌發抖,再不敢分辯。

這是綺羅頭一次在眾宮人麵前擺出了女官的威風,其他人瞧著她暗暗想,這位呼延長禦倒是比宋良人更難說話些。芙蓉忽地抬起頭來,語聲尖利道:“長禦好生威風。”

玉縷大驚,忙道:“怎能這樣對長禦說話。”

芙蓉心下冷極,氣道:“奴婢不知做錯了什麽,惹著呼延長禦這樣不喜,三番四次的刻意刁難。”綺羅不願與她爭執,便道:“是誰領她來的,便送她回去,好生閉門思過,無事不要出來了。”

等到宋良人得知了芙蓉被關在房中禁足的事,氣得快要發瘋。此前卜太後透露口風,新帝登基,各地郡王入京拜謁新帝,今晚的宴上是要為幾位未婚配的王爺擇親的。她存了私心,見芙蓉容貌出眾,便悄悄設法送到暢音閣專司音律,好不容易撿了這個機會入宮,若是被哪位皇親貴胄相中,少說也能封個姬妾,怎甘心白白被綺羅斷了前程,她咬牙不已,暗自去找卜太後求情。

誰知卜太後卻不以為然,斥責她道:“呼延氏所說字字在理,如今正值國孝,的確不宜濃妝豔抹,你的侄女這樣輕佻,哪能得侍貴人。又叫哀家如何開口幫你,真是好不知趣。”宋良人心中暗恨,隻道你說得這樣冠冕堂皇,誰不知你也安排了家中女兒入宮來,找了許多人為她裁衣打扮、描眉畫唇,為的不就是攀龍附鳳?卻不許我的侄女多抹點胭脂。但宋良人無論如何含怨,卻是半個字不敢說的,隻能暗暗忍氣吞聲。

綺羅回到自己屋裏,看到玉縷一臉的欲說還休,便笑著灌了口茶水:“罷了罷了,你別來亂求情。我罰她禁足是為她好,宴無好宴,這可是個是非窩。芙蓉雖然要強,本性卻是單純老實的一個人,何苦被她姑姑帶進這些是非裏來。今日關她一晚,明日就送她出去,歡歡喜喜的待嫁豈不更好。”

玉縷又是驚駭又是好笑:“姑娘偏是這樣愛開玩笑的。奴婢從聽說宋良人悄悄把芙蓉送到協律所去,便提心吊膽。好在這個禍事算是為她除了,姑娘一片菩薩心腸,隻盼她能體諒。”

綺羅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你若早些告訴我,也不必今日被那幾個宮人白看了場笑話。”

玉縷又羞又愧,低頭道:“奴婢知錯了……”

酉時三刻,夜霧漸起,太陽落下山去。今宵倒是月朗風清,難得的竟未下雪,室外也並不覺寒冷。卜太後抱著小皇帝含笑坐在上首,鳳目中都是怡然自得的神情。

今日席中多是親貴大臣攜家眷而來,挨著卜太後的左邊席上便是她的父親國丈卜泰,如今卜國丈加了九錫,夫人陳氏也晉了吳國夫人。綺羅侍立在卜太後身後,悄悄瞧了過去,隻見吳國夫人滿麵紅光,穿的十分華貴喜氣。她身旁還同席坐著一位二八年華的美貌少女,瞧上去卻與陳宛卿的麵容有幾分相似,亦是瓜子臉,眼珠烏澄澄的,雖然著了一身華貴新衣,可耷拉著眉眼,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沒精打采。

“今日南陽王未著鎧甲,更見軒昂。”忽聽卜太後笑道,卻是向她右首的人說話。

“臣在禦前,不敢失儀。”劉胤淡淡地道,信手飲盡了麵前金樽中的佳釀。

綺羅循聲望去,他今日果然卸了鐵甲,隻著一身青袍,長發束起,麵容輪廓不似平日那樣冷峻,唯有嘴角微抿的弧度,才讓她覺得有幾分熟悉。仿佛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忽地回過頭來,目光恰與她相觸,綺羅心中一驚,忙低下頭去,心中怦怦直跳,好似鼓敲。

微一出神,便錯過了太後的幾句問話。等到太後又喚了幾聲“南陽王”,一旁的晉王劉駟拉了拉他的衣袖,劉胤這才有點回過神來,卻見卜太後麵上的不滿一閃而過,扭過頭去和一旁的吳國夫人說話。

晉王劉駟是他遠房的族弟,本在平陽駐守,這是頭一次入上邽拜謁新帝,此時偷偷笑道:“兄長剛才可是故意給太後沒臉?”

劉胤微微側頭:“適才有些走了神。”

“我還道兄長是故意的,”晉王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那就是在貪看哪位美人了。”他的目光掃過席間,暗暗納罕,席上列位的都是朝中大臣,家眷也多已年紀大了,忽地,他的目光停頓,落在了正在與太後說笑的吳國夫人身邊。

吳國夫人身旁端坐著一位俏麗佳人,如今是在國孝中,卻很別出心裁的在素衣上滾了茜色的芙蓉花,瞧起來流光溢彩,十分耀眼。可同是素白,吳國夫人這年紀穿起來便顯的膚色發黑,有些襯不住的土氣。但同樣的衣衫穿在那位佳人身上,卻有一種楚楚動人的風韻,好似一朵盛放含珠的山茶花。

晉王的眸光一閃,他身旁的河間王劉昀是他同祖父的堂弟,平素裏最是自詡風流的,雖然為立正室,但府裏的姬妾卻數目眾多。此時亦是小聲笑道:“聽說太後想給我們這些打光棍的郡王們指婚,還想著要怎麽逃過去。不想竟有這樣的美人,若是指給我了,就委屈些收了也罷!”晉王收回目光,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隻是手指卻抓緊了麵前的金樽。

好似覺察到了許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佳人身上,卜太後的嘴角抹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她輕輕咳嗽一聲,頓時眾人都靜了下來,卻聽她對那位佳人招了招手,和悅地笑道:“如意,坐到哀家身邊來。”

原來這位佳人的閨字叫如意,幾乎所有人都在心裏默念了一聲,目光都追隨著她碎步移動的身影,瞧著她輕巧地在太後身邊坐下。卜太後對眾人道:“不怪哀家寵她,這是哀家的舅舅家表妹。”說著,她輕拈起繡帕拭了拭眼角的淚,“可憐先帝剛剛駕崩,她姊姊陳修容便隨著先帝而去。而舅舅一家,夜遭橫禍,幸好這孩子那夜住在哀家的娘家,這才逃過一劫。”

陳全一家慘死的事眾人早有耳聞,這已成京中懸案,離奇的是凶手至今還未找到。有心人悄悄看向這位陳姑娘,果然與昔日的陳修容麵容有三分相像。聽太後說起娘家人,國夫人陳氏亦是流了幾滴淚,卻不如太後哭得那樣哀切。

如意的麵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好似有所感動,輕輕地拉住了卜太後的手,柔聲道:“請娘娘保重鳳體,莫要為臣女傷心過度。”

卜太後果然聞言止了哭聲,摸了摸她的手,皺眉道:“怎麽這麽涼。”語中憐惜之情一望可知,其實太後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兩人並肩坐在一起,好似一雙並開的鮮花,隻是她這朵還盈盈待放,而卜太後卻有些盛極而衰了。如意好似有些不慣,身子微微一僵,刻意地抽出手來,籠到了雪白的裘袖中。

太後也不以為意,轉身對身後的女官低語道:“去拿哀家的手爐來。”眾人皆不以為意,獨有劉胤身子一僵,呼吸陡然深重幾分。晉王察覺到他神色有異,不由得向那女官打量過去,卻見亦是個眉目如畫的俏麗佳人,隻是著實清瘦了一些。隻聽一旁的河間王果然兩眼放光地評點道:“長秋殿裏的美人果然不錯,連這個女官也生的好模樣,不過太瘦了點,恐怕不好生養。”

晉王剛覺有些什麽不對勁,便聽劉胤回過身來,給河間王麵前的金碗倒滿了酒,笑道:“昀弟,你我兄弟多年未見,來來,為兄敬你一杯。”

河間王瞠目結舌,他雖喜愛流連花叢,酒量卻是最差,平日裏幾杯就倒,怎能飲這麽大一碗。晉王剛想解圍,才說了半句:“要不換小杯吧。”便被劉胤駁回:“我匈奴大漢馬上能廝殺征戰,飲酒當用金碗!”晉王無話可說,暗在一旁隻覺這位族兄的笑容怎麽讓人覺得冷颼颼的。眼見著劉胤已先飲盡了自己手裏的一碗,又將那金碗遞到河間王手裏,皺眉道:“怎麽,昀弟這樣不給為兄麵子?”河間王無計可施,苦著臉捧著那金碗喝了起來,好不容易一碗飲盡,頓時滿麵通紅,隻覺頭暈眼花。

劉胤語聲雲淡風輕,又信手在河間王的金碗中倒了滿滿一碗,笑道:“這第二碗,我要敬昀弟成了郡王。說起來這碗賀喜的酒今日是喝晚了。”劉昀離開長安時,還是世子,如今他的父親去世,繼位成河間王,隻在這兩三年間。劉昀雖然麵紅耳赤,還是硬著頭皮又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此時人人都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隻見河間王喝得醉醺醺的,連站都站不穩,而一旁的劉胤唇邊含笑,手起酒落,卻不含糊,竟又給他滿了一大碗。晉王張了張口,卻覺劉胤的眼風好似能射出飛劍來,慌忙轉過身去,假裝沒瞧見。聽劉胤笑道:“昀弟,這第三碗,我替先帝敬你。先帝昔日曾歎,‘昀弟少年守藩河間,著實不易,他日當與朕浮一大白’。你說這碗酒是喝還是不喝?”

晉王肚子裏暗暗叫了一聲“狠”,先帝屍骨未寒,太後母子都在眼前坐著,若是這一碗不喝,河間王還有何麵目回封地去?少說一個不敬的罪名是逃不掉的。果然河間王雖然酒醉深重,但腦子還是清醒的,慌忙道:“我喝,我喝。”便搶著舉那金碗到唇邊,也不顧酒濺的衣襟濕了大片,大口大口地便咽了起來。晉王閉起眼,果然隻聽身旁“嘣”的一聲,一碗酒下肚,爛醉如泥的河間王摔倒在地,已是醉的人事不知。

偏生劉胤還要誇讚他幾句:“昀弟少年英雄、耿耿忠心,真乃國朝之幸。”連卜太後也是點頭連連:“河間王是個忠心的。”又吩咐了席邊兩個美貌的宮娥道:“你們扶河間王去後殿歇息。”便是要賞人給河間王了,這是席間應有之意,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兩個宮娥麵上一紅,嬌聲行了禮。

晉王有些索瑟地蜷起身子,偷偷瞥了劉胤一眼,心中暗道,以後千萬不可得罪這位族兄!

如此鬧了一場,席上氣氛便活泛了些。晉王偷眼看去,那身著長禦服飾的女官果然從殿內捧了個銀絲手爐姍姍出來,悄然遞到如意的手中。晉王暗自想,這女子姿容不俗,若是真個打扮起來,遠在如意之上,若是等會兒太後非要賞賜,要這個也罷。他多看了幾眼,心神剛岔,猛聽得劉胤在一旁喚自己:“駟弟,愚兄還沒有……”晉王便是個傻子也該知道這位南陽王兄怕是要對自己下手了,他嚇得慌忙逃了席,直竄到對麵太原王、潯陽公的席上去,早把什麽女官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宮中許久沒有這樣的樂事了,卜太後談性甚高,是夜連召歌舞,早有一群如花似玉的美貌宮娥舞姬或歌或舞,將這宴席妝點的活色生香。卜太後眼力極好,眼見著在座王公親貴沉迷於酒色中,便揮了揮手,那些美貌宮娥會意,如蜂蝶撲開,散入眾人身邊。

這卻是昔日洛陽裏巨富石崇的法子,用美姬為客人佐酒,若客人心悅飲下,便賞賜姬人於客。不多時,每人身邊都有了一兩個美貌的宮娥侍奉在側,就連晉王也含笑而對。獨有劉胤站起身來,不動聲色地站到了新晉的車騎校尉謝燁身旁,低聲吩咐什麽。晉王斜眼瞥見,暗笑他狡猾,偏這時候領起了掖庭的職責來,但劉胤確實領著龍騎將軍職銜,都統宮內侍衛,這也是指責所在。卜太後麵色微沉,顯然亦是有幾分不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