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琵琶與鸚鵡螺

早上六點,甄愛緩緩睜開眼睛,居然看見言溯光腳盤腿坐在木椅上,清淺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著她。

雖然他莫名其妙跑到她房間裏來看她睡覺這事很詭異,但甄愛並未受到驚嚇,而是揉揉眼睛,不明所以。

言溯目光很微妙,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躁,突兀地說:“你的睡相真難看。”

“我當你的意思是一句溫暖的‘早上好’了。”甄愛大度地笑笑。

不知為何,一醒來就看到他,她突然不想起床。

冬末的清晨,天光依舊灰白,從古典的歐式窗裏透進來。這幾天又下了雪,便感覺天亮得比往常早。

玻璃窗上凝了朦朦的水霧,壁爐裏還有微微的火光,這樣溫暖的地方,睜開眼睛還不是孤單一人,這種窩心的感覺,還真是不錯的。

可是——

言溯眼中全是探究的光,因審度而犀利:“沒有工作的冬天還這麽早自然醒,睡夢中皺著眉心,睡醒了卻平平靜靜好像解脫。你每天都睡眠不好,還做惡夢。建議你去看醫生或者谘詢師。”

“你無聊!”甄愛瞪他一眼,動靜很大地直接翻個身,拿背對他。眼不見為淨。

言溯愣了愣,沉默了。

甄愛縮在被子裏,癟著嘴,哼,一點點美好的感覺全讓他破壞了!

幾秒鍾後,有人拿手推推她的肩膀,語氣生硬:“喂,天亮了,懶蟲起床!”

甄愛無語地扭頭。

“哦,小時候,我有一個豬八戒鬧鍾就是這麽叫的。”言溯很認真地解釋,表情卻僵硬,“果然毫無美感,豬怎麽會像小鳥一樣發出‘啾啾懶蟲起床’的叫聲,完全不符合邏輯美學。”

甄愛抓抓耳朵:“一早醒來就聽你這番深刻且毫不幼稚的話,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言溯平靜看她,“諷刺?”

“聰明!”

“……第二次諷刺……”

“嗯噠~~~”甄愛扭回頭來,背對著他縮在被子裏微微一笑,略感得意。

他神色未變地垂眸,想了想,說:“我剛才分析你,是我不對。”

甄愛揪著被子不說話,唇角的笑意卻忍不住持續上揚。

某人很快又較真道:“但是你說我無聊。”

……原來道歉是有條件的。

甄愛癟嘴:“你本來就無聊。哪個有聊的人會清早晨像大狗一樣蹲在人的床邊?”

“大狗?你的形容能力真是慘不忍睹。”言溯停一會兒,木著臉,“我來是為了告訴你,我可以幫你解答卡片上的密碼,所以快點告訴我,那個密碼是用來幹什麽的?”

甄愛慢慢轉過身來,狐疑地盯著他義正言辭的臉,半晌後明白了。學校殺人案結束後的這幾天,剛好他手頭上其他工作也結束了。

現在,某個連睡覺腦袋都高速運轉的人可以說是……無聊到爆。

他一定是百無聊賴的時候想到了甄愛卡片上的密碼,心裏上了癮,偏偏他的原則是不解來曆不明的密碼,所以這家夥才那麽失態地大清早蹲在她床邊。

甄愛突然想逗他,便善解人意地一笑:“言溯你真好!但那是我的隱私,不能告訴你,你想幫我就解密,不想就算了。我不強求你的。”

言溯聽言,清俊的臉灰了一度。

他立刻放下腿從椅子上站起來,氣壓不低地俯視她,眼瞳幽暗,薄唇輕抿,一點兒沒有了剛才別扭而柔和的姿態。

他盯著她看了好半晌,吐出一個詞:“陰險。”

說罷,光著腳沒有一點聲音地離開了房間。

甄愛縮縮脖子,她就知道她的想法完全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哈,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別扭死他。

等甄愛起床去到圖書室的時候,竟看到三角鋼琴的頂板被收起來平放了,白衣白褲的言溯,正盤腿坐在三角鋼琴頂上,麵無表情地抬頭望天,準確地說,是望著虛空。旁邊還躺著一把寂寞的白色小提琴。

歐文立在鋼琴旁,無奈地仰頭望他:“.,在每年最短的那個月裏,你破解了全國各地101個密碼,外加17個案子,其中包括3個連環殺人案。已經夠……”

“夠了這個詞是留給能力有限的人的。”他望著天,語速極快打斷歐文的話。

歐文握了握拳:“可你需要休……”

“休息這個詞是為意誌脆弱的人發明的,我不需要,謝謝。”再次打斷。

他氣勢淩厲地回頭,像一頭暴躁的獅子,近乎猙獰地對歐文咬牙切齒:

“我需要案子,我需要密碼。我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麽做的,但我的腦子是精密儀器,如果不運轉讓它停留哪怕一天一小時,他都會生鏽。生鏽你明白吧?歐文,給我密碼,給我案子!!!我需要事情做!”

歐文被他少見的心急火燎的氣勢嚇到,趕緊出主意:“希爾教授不是請你回母校MIT做演講嗎?”

“不去!”言溯一口回絕。

“為什麽?”

“我沒興趣對著一屋子智商低於我的人講上一兩個小時的課,他們會聽不懂,而我會口渴。”

歐文:……

甄愛:……

歐文對自己說“別和他計較”,又建議:“你不喜歡做公共演講,可希爾教授也提議讓你帶邏輯學的博士生啊。數量少,智商高,和他們討論邏輯問題,你難道不覺得很有挑戰?”

言溯望著天,一字一句道:“我厭惡那群博士生們!”

甄愛不明所以,看著歐文。

歐文扶額:“.,有人把你錯認為是高中生,這不是他們的錯,而且這件事已經過去好多年了。”

甄愛默然,很多博士都是工作之後再攻讀的,年齡相對較大,言溯這種不滿20歲就拿三四個博士學位的人,活該在年齡上遭受鄙視。

歐文仍孜孜不倦地給他的好朋友提解悶的法子:

“旅遊?”

“人多。”

“運動?”

“平凡。”

“找朋友?”

“沒有。”

“看親戚?”

“無聊。”

歐文黔驢技窮,望天興歎:“太聰明了,是一種罪過!他在折磨完身邊的人後,終於開始折磨他自己了。”

甄愛在旁邊立了半晌,不解:“言溯你為什麽不看書呢?你平時不都是……”

“站在你的位置,23點方向,圖書室G區從下往上數第29排,從左往右數第35本書,那是這個圖書室裏最後一本我沒看過的書。昨天晚上23點45分,看完了。”他嗓音低沉,卻掩飾不去極淺的急躁,手裏拿著小提琴弓,毫無規律地切割著小提琴弦,發出一陣又一陣鋸木頭般擾人神經的聲音。

甄愛頭疼,卻更加詫異,他剛才隻掃了她一眼,是怎麽把那本書的位置記得那麽清楚的;當然,最驚訝還不是這個,她望一眼高高的偌大的圖書室和一壁的圖書,不可置信:“這裏所有的書你都看完了?怎麽可能會……”

他猛然扭頭看她,背對著早晨傾斜的陽光,眼眸幽深得像夜裏的琥珀,語氣很是挑釁:“你想看哪本?我現在背給你聽。”

他一貫都優雅而疏離,淡漠又風度,像極了英國的紳士,很少有現在這樣凶惡的一麵,甄愛下意識往後小小挪了一步。

歐文歎息:“.,你看書太快……”

依舊是不等他說完,言溯便反唇相譏:“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不是我的錯。”說完,他陡然睜大眼睛,醒悟,“SergeantDiazwasright,Iamaweirdo.”迪亞茲警官說的沒錯,我就是一個怪胎。

默了半晌,眼瞳一暗,輕聲說:“Weirdoisunhappy.”怪胎不開心了。

他低著頭不說話了,很是憂傷地拉著小提琴。看上去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歐文搖搖頭,表示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言溯拉了一小段音樂,忽然就倒在鋼琴板上,發脾氣地滾了一圈,大喊:“無聊,無聊,無聊死了!”

甄愛眨巴眨巴眼睛,他這樣突如其來的孩子氣還真是……好可愛。^__^

歐文沉默半刻,頗為語重心長地說:“.你這樣發脾氣,莫紮特會覺得難過。”

甄愛狐疑,這關莫紮特什麽事,該不會是……

這下言溯不做聲了,一點兒動靜沒有,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鋼琴,小聲說:“對不起。”

原來,這座鋼琴叫Mozart……

甄愛:……

她走過去,伏在鋼琴邊,拿手指戳戳他的肩膀,他一動不動,聲音硬邦邦的:“別戳我,我很難過。”

甄愛微微一笑:“你家小提琴叫什麽名字?”

麵前的人背對著她,還是不動,聲音卻有所緩和:“Elvis.”

甄愛托著腮,手指輕點著白色的鋼琴架,問:“言溯,聽說你什麽都會,那你會寫鋼琴小提琴協奏曲嗎?”

他歪過頭來,剛好一束藍色的陽光投影在他淺茶色的瞳仁裏,他的眼瞳幹淨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就那樣直直地看她,看得她心思微顫,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卻突然湊近她,攬住她的脖子,給了一個貼麵禮。甄愛挨住他溫熱的臉頰,驀然渾身一燙,他的聲音清潤又有磁性,吹過在她耳邊:“你真是個天才。……盡管隻是偶爾靈光一閃。”

甄愛全然沒聽到他的話,隻知道臉瞬間高燒。

他卻很快鬆開她,下一秒從鋼琴上跳下來,掀起琴蓋便開始試音了。

歐文總算鬆了一口氣,衝甄愛豎了大拇指。甄愛立在彩繪玻璃窗下斑駁的陽光裏,白淨的臉被清晨斜斜的陽光照得微微發紅。

言溯很快往樂譜架上貼好白紙,扭頭看甄愛,下巴微揚,無比高傲地說:“等我寫成這首協奏曲,就起名叫,致甄愛。”

甄愛吃驚看他,他早側過頭去開始定調了,隻看得到陽光下他利落的短發上全是金色的光暈。

她知道他說這句話時,心思有多麽的單純,可她的心還是不受控製地狠狠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