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姨繃著張老臉,埋著頭在前麵帶路。
莫笑拎著行李包遠遠跟著。她總錯覺自己像三十年代的孤女入這大宅門賣身為婢的。可是,她連十個大洋都沒賣到,隻是寬限十天而已。心口又在抽扯,她咬緊牙關緊了緊步子。
老阿姨領莫笑進了二樓最角落的客房,冷冰冰地指了指床頭疊放整齊的衣服:“這個換上。”
莫笑撣開衣服,是套繡著卡通熊的孕婦裝。她驀地就捂住了眼,酸酸的刺痛直叫她睜不開眼。
這是他吩咐的嗎?這算父愛嗎?她揪著衣襟,隻覺得小腹隱隱抽扯。醫生說這輕微的刺痛很正常,是子宮在長大。可她卻覺得這是小寶寶跟著她在哭。她揉住眼睛,死死逼回淚水。這些天一想起那個男人,她就像現在這樣緊急叫停。她已經給小寶寶找到爸爸了,她更不需要一個從頭到尾都沒愛過她的男人,不,是從頭到尾都在算計她的男人。她想要的不過是真相。
僅此而已。
莫笑套上寬鬆的孕婦裝拉開了房門。刹那,她僵住了。她曾偎依著眼前這套米白家居服,**漾在秋日暖陽下的秋千上,那刻,她曾覺得米白是這世上最溫暖的曦光。可這刻,她斂眸,這白刺眼、刺心,叫她無法注目。
雷鳴霄冷得像尊冰雕,遠遠堵在門口。他似是不經意地瞟一眼房門,踱開了步子:“見到爺爺,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掂量清楚。”
冰冷的聲音像柄冰刀直刺耳膜。莫笑摳緊房門,刻意直了直背脊。她盯著那抹飄走的米白,心底浮起一輪比堅冰更刺骨的冰寒。寒氣直逼她的眸眼,騰起一抹氤氳,她的臉似一霎冷凝。她告誡自己,愛的反麵從來不是恨,而是冷漠。從她發誓不再愛他那刻起,她對他,也就一個字,“冷”。
雷鳴霄踱開幾步,稍稍偏過頭,正好撞見她眸底騰起的那輪寒霜。他的肩冷不丁就抽了一抽。
莫笑漠無表情地跟了上來,目光直直勾著走廊盡頭那扇開窗透進的晨光。澄亮的瞳孔滌得空無一物,她刻意把那輪米白從眸底徹徹底底地挖空。與他擦肩而過,她都不曾看他,隻是冷冷地一路向前,走向最東邊的主人房。
走到門口,莫笑頓住。
雷鳴霄冷睨她一眼,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卻是徑直落在房門上。
莫笑掙了一把,可霎那,門就開了。她趕緊住手。暖氣撲麵,夾雜著刺鼻的藥水味兒,還有虛弱的嗬嗬笑聲。
雷爺爺靠在床頭,眯著眼衝門口一臉微笑:“笑笑來了。”
“爺爺。”莫笑麵上強擠的微笑被手腕傳來的刺痛抽扯得些許勉強。她被強拉著蹭去床邊。瞥一眼身側,直撞上這個男人故作深情的回望,她猝不及防地懵住。原來,過往她沉溺的深情不過是他擅長的做戲而已。
“明明是自己賴床,還偏說是寶寶淘氣。日上三竿了才來看爺爺,也好意思。”雷鳴霄寵溺地撓著莫笑的梨花短發。
莫笑本能地躲開。
“哈哈……”雷爺爺開懷大笑。他伸手:“來,讓爺爺看看。”
莫笑有些局促地伸手搭過去。老人家的手枯瘦如柴,緊緊裹住她,她隻覺得手心手背都硌得慌,便連聲音都硌得沙啞:“爺爺,您還好吧?對不起,這麽久……都沒來看您。”
雷爺爺慈愛地掛著笑,直搖頭:“頭三個月保胎最累人,尤其沾不得病氣。如果不是閻王揮了判官筆,我啊也不會嚷著要見重孫子。笑笑,別怪爺爺。”
莫笑紅了眼圈搖頭。她開口卻有些哽住:“爺爺,別亂說,您會長命……百歲的。”
“快坐,別累著。鳴鳴,快——”雷爺爺伸手直指床頭的單人沙發,皺著眉幹著急。
雷鳴霄推著沙發往床頭靠了靠,攬過莫笑的肩膀就往沙發上送,更是順勢坐在了沙發扶手上。
離得這麽近,近到呼吸都交織在了一起。莫笑下意識地挪到邊緣,她聳肩隻想掙脫他的手,可越掙肩頭的勁道反倒越重。他的氣息更是熱乎乎地隨著一句比一句肉麻的甜言蜜語噴在她頭頂上,直叫她渾身發麻,“爺爺,別慣著她。她現在已經把自己當個祖宗了,您再慣她,她非得上天了不可。”
“嗬嗬,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雷爺爺隻要見到孫媳婦就立馬切換成老頑童模式。他甚至撓腮,臉頰鮮有地添了血色,“笑笑,那句話——”
“女人是一天的公主,十個月的皇後,一輩子的操勞。”莫笑默契地接話。可誰都不知道她這一臉強笑背後埋藏的無盡痛楚。
“嗬嗬,對!對!慣上天都是應該的。”雷爺爺笑得眉眼眯作一條縫,伸出巴掌衝著孫媳婦,“來。”
“Givemefive!”莫笑默契地送出巴掌,拍了上去。
“哈哈。”雷爺爺衝孫子得意地眨眼。爺孫三人湊在一起,老爺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合著孫媳婦“欺負”孫子,且樂此不疲。
莫笑扣著老爺子的手,笑彎了眉,眼角卻隱隱泛著晶瑩。她真想撲在老爺子床頭痛哭一場,為老爺子時日無多也好,為自己前路慘淡也好,她隻想哭,忍都忍不住。
雷鳴霄警惕地瞟一眼身側。他逮著她咬唇的霎那,抽回她的手:“都當媽的人了,怎麽還是沒輕沒重,爺爺一早打的人血白蛋白還不夠你扯這麽一下的。”他言語溫柔,可掌心的力道卻毫不含糊。
他在警告她。他以為她想說什麽?莫笑忍著鉗住肩膀的疼痛,斂了目光,也憋回了淚水。
好在老爺子的精神就像雨天中午的一記響晴,眨眼就陰了。等爺爺睡下,莫笑拂開肩膀的胳膊,起身就往房門走。這樣的煎熬,多一分多一秒,她都受不了。她拉開房門,啪地一記脆響,甩得她偏過腦袋,臉頰麻麻的刺痛還不及感知,額頭撞在門沿上,又是咚地一記悶疼。
“媽,你幹什麽?”雷鳴霄悶吼,堵了過來。他撲過去攔那一巴掌卻落了空。他本能地貼上去,撥開莫笑的劉海。勾著她的下巴,他想看她傷在哪裏,卻冷不丁被她一甩腦袋給拂了開。
“少假惺惺。”莫笑捂住臉。眼前這對母子明明在默契地唱著雙簧卻偏要唱著一出紅臉一出白臉的假戲。他們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兒子前腳劃款,老媽後腳就逼她簽協議。隻有她才那麽傻,天真地覺得一切不過是婆婆的猜忌,看都沒看就簽了字。她咬唇,盯著趾高氣昂操手堵在門口的前婆婆:“在爺爺麵前,我不跟你鬧。可是,這是最後一次,如果再有下次,我——”
“你怎樣?”前婆婆冷笑,“即便我一不小心……”她挑眉:“情緒失控,錯手……”她伸出雙手地做了個掐人的動作,猙獰切齒:“殺了你,也不用坐牢。”
莫笑的臉唰地白了,襯得臉頰殘留的五指紅印分外駭人。她好像又回到那幕電梯驚魂,嗖地浮起一身雞皮疙瘩,她扭頭瞥一眼身後的雷鳴霄。嘴唇霎時褪得慘白,她驚恐地抽身就逃。
“嗬嗬——”身後還飄著陰森森的冷笑,莫笑隻覺得毛骨悚然。她繃緊了小腿,颼颼地往客房小奔。自從那個可怕的念頭竄進腦海,她就夜不能眠。尤其是爸爸和歐陽事事隱瞞,她越發覺得驚恐。她答應來這裏,壓根不是為了什麽寬限,她不過是不忍心拂了老人家的遺願,她其實更想挖出真相。她想知道,她的愛情、她的婚姻是不是真的……是一場複仇陰謀。可現在……
她覺得不用挖了,除了那個可怕的猜想,她找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前婆婆為什麽一心要置她於死地。她衝進客房,抓起**換下的外套揉作一團,胡亂塞進行李包。這裏無異於龍潭虎穴,她覺得自己再多留一秒都可能屍骨無存。她自己倒罷了,可……她下意識地護住肚子,拎包轉身就走。
“你幹什麽?”雷鳴霄堵在門口。目光避無可避地落在那五道指印上,他不耐地移了視線,連嘴唇都不自然地扯了扯。冷睨一眼行李包,他扭頭喊道:“茜茜!”
一眨眼,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衝房門探腦袋扮著鬼臉:“幹嘛凶神惡煞的?不就一輛車嗎?還真要把我當丫頭使啊?”
雷鳴霄拽著雷茜的胳膊往門裏塞:“叫人。”
莫笑像根緊繃的彈簧,不,更像一隻全副武裝的刺蝟。她下意識地避退兩步,揣在兜裏的手甚至都警惕地摁開了手機。她隻覺得悲涼無助絕望,眼前這個男人,她曾那樣深愛,如今卻在擔心他要拿她的命?更荒謬的是,潛意識裏她卻並不甘願逃,她不甘心,她想睜大眼看看,真把一把匕首遞到這個男人手裏,他對她可下得了手?
雷茜反手攀住哥哥撅嘴:“叫什麽?叫嫂子呢,又離婚了,不叫嫂子呢,爺爺那又瞞不住。”
雷鳴霄繃了臉。
“好!你牛!”雷茜一甩手掙開哥哥。扭頭,她貼上莫笑,笑嘻嘻地挎著前嫂子的胳膊:“嫂子,還記得我嗎?”
雷鳴霄同父異母的二妹,莫笑隻在婚禮上匆匆一瞥。她對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很不自在。“我不是你嫂子了。”她說著抽手就往外走。
“隨便啦。”雷茜像貼狗皮膏藥又黏了上去,“頂多這樣,當著爺爺我叫你嫂子,平時我叫你笑笑姐姐。這幾天,哥哥說了,讓我跟你住。”
莫笑狐疑地掃一眼小丫頭。
“剛才的事,抱歉。我答應你,我媽絕不會再來騷擾你。”明明是道歉的,可後半句卻陡地變了味,雷鳴霄側了身,看向開窗射入的晌午陽光,微微斂了眸,“如果你想一走了之,勸你趁早打消念頭,除非——”他冷聲,揚了下巴:“你想嚐牢飯的滋味。”
一個巴掌,一聲抱歉?明明有求於人,還肆意威嚇?自己即便再罪有應得,也犯不著自虐地湊上來討這種折磨。莫笑覺得胸前悶著一把火,熊熊地直燃得心焦:“你以為那十天寬限,我有多稀罕?即便你給我十個十天,我也還是拿不出八千萬!”莫笑抽手掙開小丫頭,繞開雷鳴霄就往樓梯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