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日,沈幹夕仍時常向舒泠搭話,介紹路邊風景,街旁小吃,詢問她的愛好,她興致不高,他就向她介紹自己的喜好,當然,主要是美食方麵的喜好。
舒泠不能堵上耳朵,就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不時“嗯”一聲,或者在沈幹夕打算送她“酬勞”時說句“不用”,以示回應。除此之外,她很少說話,她實在無話可說,除了殺人的刀法,她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
因此,如果沈幹夕沒理她,她就安靜地走在隊伍裏,麵無表情不發一言,幾乎和空氣融為一體。
與沈幹夕沒話找話的熱情相對,淩恒的臉色一直陰雲密布。隻要舒泠出現在沈幹夕身周三尺之內,他就會警惕地注視著舒泠,似乎做好了隨時拔刀大戰一場的準備。
舒泠自然能察覺到淩恒的不友好,卻也沒放在心上。如果他不出刀,那就無關緊要,如果他出了刀,那她也不介意取他性命。
雖然名義上是護衛,但舒泠與沈幹夕並非真正主仆,所以她對沈幹夕的態度可謂冷淡之至。她從來不用敬語,沈幹夕吃飯時,她更是十分自覺地坐在對麵,也不會等沈幹夕先動筷子,這讓淩恒心裏更加窩火了。
“樓主,我始終想不通,為什麽非要叫她和咱們一起走?我和菀青都在,已經足夠保護您了,您不相信我們的實力嗎?”一日夜晚,他們吃完飯,各自回屋,淩恒終於忍不住向沈幹夕抱怨。
“你何必對她有如此敵意?舒姑娘是性子冷淡,但她畢竟沒有招惹你。”沈幹夕讓芸朱幫他更衣。
“她不隻是性子冷淡吧?我越想咱們第一回 見她時的情形,越覺得不對勁,她或許是遭人追殺,可為何會遭人追殺?您想想她當時那身裝束,難道不正是一個殺手的裝扮嗎?”淩恒去給火爐添炭,神色擔憂,“您同她走得太近,萬一她要刺殺您,我真怕來不及攔住她。”
“噢噢,殺手,是有點像。”沈幹夕將頭上玉飾取下,漫不經心地附和道。
“您不要忽略我後麵那句話啊!”
“嗯?”
“我是說,萬一她真的是殺手怎麽辦?萬一她的目標是您怎麽辦?”
“淩恒,你未免太杞人憂天了。”沈幹夕笑了,他換上便衣,坐到火爐旁邊烤手,“她要殺我,卻如此冷淡?好歹也該試圖接近我吧?至少不能天天用‘嗯’,來敷衍我吧?唉,說起來,她難道就沒有任何愛好嗎?我感覺我能說的,都說盡了,她始終無動於衷,乏味得簡直無孔可入啊。”
“樓主!”淩恒愈感無奈,她身份不明,樓主卻整日容她近身,是不是心太寬了?“不然,我還是去查一查她的來曆吧?”
“不用。”沈幹夕拍了拍淩恒的肩膀,“本樓主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不是?我自有分寸,更況且,她身上沒有殺氣,不必擔心。”
“樓主,就算如此……”
“再過幾日,就到章平縣了。”沈幹夕忽然話鋒一轉,打斷淩恒,語氣卻嚴肅許多,“舒姑娘,我自然不會全無防範,但王家生意,仍有許多事情要準備,先把心思放在此事上吧。”
“……是。”沉默片刻,淩恒終是不再多說,頷首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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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平縣的天氣要暖和些許,晴朗的天空如同被水洗過,清澈而高邈,雖還沾了些涼氣,但已不至寒冷直透肺腑。沈幹夕一行人走近城門,白長老和羅長老已帶人候在路旁。
“樓主一路辛苦,住處已安排妥當,讓弟子帶您過去吧。”羅長老上前迎接,幾個弟子忙去牽馬引路。
“辛苦二位。”沈幹夕隨兩位長老向城內走去,一邊仿若無意地吩咐道,“對了,這位是舒姑娘,這一路將作為我的護衛,一同前往竹醉山莊。在我的房間旁邊,再給她備一間房。”
白長老和羅長老都驚訝地回頭去看,剛才他們迎接沈幹夕,竟沒有注意到隊伍裏多了人。舒泠見兩位長老回頭,腳下速度未變,隻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兩位長老趕忙回禮,心下卻十分困惑。淩恒不是一直在樓主身邊嗎?為何忽然又找了一個護衛?怪不得淩恒的臉色一直不太好呢。若是個美人也就罷了,樓主早及弱冠,心裏有男女之間的想法,也實屬正常。可這容姿平平,甚至看上去性情冷淡的姑娘,功夫也未必能勝過淩恒,樓主為何會將她帶在身邊?
“怎麽了?”見兩位長老一直往後看,沈幹夕開口問。
“噢,沒什麽,樓主,那我先行一步,這就去為舒姑娘準備房間。”還是白長老機靈些,他回過神,對沈幹夕一拱手,帶著兩個弟子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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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長老和羅長老安排的住處,並非街邊客棧。兩隊人員會合,人數眾多,一個客棧也住不開。他們要與王家談生意,會在章平縣住一小陣,幹脆暫租一處院落,收拾整齊,當作這些日子的落腳點。
沈幹夕自然住在正房,東西廂房是兩個長老的居室,正房兩側還有耳房,白長老收拾出一間,給舒泠居住。
走進內院時,舒泠的腳步頓了一下。雖然這隻是一個普通的二進民居,可之前一路,他們都住得十分隨便,相比之下,這院子簡直寬敞奢侈得不像話。
仿佛看出舒泠的疑惑,沈幹夕笑著解釋道:“我有一件生意要談,要多花些日子。而且,不久就過年了,總不好在客棧裏守歲吧?”
“舒姑娘的房間是東側耳房,裏邊東西都備好了,您去看看是否合意?如有缺漏,在下再去置備。”一個弟子上前,給舒泠引路。
沈幹夕也抬腳向正房走去:“這幾日趕路,大家都累了,收拾一下,就各自休息吧。羅長老,稍後把你們收集的消息和資料送到我房裏,我先看一看,具體情況,明日咱們開個會,再做定奪。”
“是,樓主。”羅長老應道,“那您的晚飯……是叫人送到您房裏?”
“不用了,我出去吃。”
羅長老應了是,說話間,幾人已走到正房門前,淩恒走在前頭,為沈幹夕打開房門,沈幹夕轉頭對舒泠笑道:“還不到吃飯的時辰,舒姑娘也暫且休息片刻,我臨出門前會來叫你。”
“嗯。”舒泠淡淡點頭,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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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屋子中央一張梨木方桌,桌上擺著兩本冊子,還有些紙張散落放置。
廳中隻有五個人——為防萬一,菀青留守在沈幹夕房中——沈幹夕居中,兩個長老分坐兩側,淩恒站在沈幹夕身旁,為沈幹夕和兩位長老遞送茶水,而舒泠則遠遠站在牆邊,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整個屋子的動靜。
自沈幹夕看過資料,讓白長老和羅長老各抒己見之後,兩個長老就始終在爭論不休。
“我還是認為王家不可靠。”白長老第五次重申,“樓主不清楚,羅長老您難道不知?老樓主就曾經吃過虧,我覺得這生意不要做,比較妥當。”
“眼見著後天就要談生意了,現在說不做?”羅長老卻不讚同,“這豈不是要給旁人留下織鳳樓不守信用的印象?”
“可正是直到今日,看過資料,我才覺得這生意不該做。”白長老轉頭望向沈幹夕,“樓主,那越羅緞,自海上而來,海上仙島,大家都是隻聽說,誰也沒親眼見過,王家是如何得到的?又怎知它是真是假?”
“王家正是憑借擁有與海外往來的手段,才能在渭州立足。”沈幹夕想了想,問道,“你們方才說,父親也遇見過同樣的問題?”
“正是,王家作假手段極其高明,倒不是說他們賣的都是次等貨,事實上,許多價值連城的布料,皆出自王家。隻是王家人性子古怪,不肯好好做生意,布料常常優劣摻雜,差別細微,實難覺察。”白長老回憶道,“那次是我和孫長老陪同老樓主一起來的,當時我們對王家傳言已有耳聞,為防萬一,我們便親自去驗貨。可我們三人,包括老樓主,誰都沒能摸出那錦緞的紕漏,他給的價格也合理,我們就沒有多想。誰知回到織鳳樓,和樓中布樣比較,這才發覺細微的差別。”
“父親難道沒再找王家理論?”
“如何理論?我們三人已親自驗貨,都覺得沒有問題,回去後才發現,責任也隻能由我們承擔。”白長老搖搖頭,“兩種錦緞,織線相同,隻是織法有所差別,但就是這種獨特的織法,讓錦緞價格翻了將近一番。”
“可是,越羅緞若是真的,這批宮衣做出來,皇上的賞賜不說,對樓主和織鳳樓名望,都有大利。”羅長老插話道,又問沈幹夕,“樓主,您心裏如何打算?”
“我要再想一想。”沈幹夕皺著眉頭,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你們覺得,咱們三人,能分辨出越羅緞的真偽嗎?”
“樓主,不是我對您不敬,就現在的情況,的確有難度。”白長老想了想說,“前人記載,難免模糊,十八種絲線,單獨分辨已經不易,更何況織在一起?別處不說,我在織鳳樓三十年,還未見過有此能力之人。”
“這話我不敢苟同,樓主能力,的確在老樓主之上,你又如何下此斷言?”羅長老卻反駁道,“白長老這幾年間,也總該有些進步吧?還是,你在害怕什麽?”
“羅長老之意,我不明白,我隻是擔心行事不慎,織鳳樓又會遭受一筆不小的損失。”白長老雙眼眯起,身子向後靠去,“倒是羅長老,如此急躁,莫非另有他意?”
“你不要血口噴人,越羅緞若是真的,此等布料,再配上織鳳樓繡工,會有多少價值你我心裏都清楚。這個機會,如果白白浪費,豈不可惜?你一味慫恿樓主退縮,這對織鳳樓和樓主又有何益?”羅長老身子前傾,目光緊盯白長老,毫不相讓。
白長老雙眉一凜,再要開口,沈幹夕卻抬手打斷了他:“都不要吵了,吵什麽,是想生意未做,織鳳樓內部先出亂子嗎?”
他聲音帶了幾分涼意,目光冷冷掃過兩個長老,兩個長老心下俱是一抖,不敢再多言。
“情況我都已了解。”沈幹夕頓了頓,聲音恢複平靜,做出最終的決定,“不論真假,我都要去一趟,以免落下話柄,遭人詬病。畢竟兩家有約在先,咱們臨時變卦毀約,終究不妥當。”
“更況且,如果是越羅緞,王家能選擇的買主,也超不過三家,所以,或許他們確有真貨。”他望向白長老,“但是,白長老所言,也不無道理。我答應你,謹慎起見,隻要有一點不能確定,咱們就不做這筆生意,如何?”
“樓主既然如此說,我聽從樓主安排便是。”白長老微微頷首道。
“我也一樣,願聽樓主吩咐。”羅長老也應道。
“嗯,那就這麽定了。淩恒,”沈幹夕側頭望向淩恒,“你留下來,再同兩位長老商定一下後天的隨行人員,以及需要帶上的東西。我先回屋了,你們商量好了,把結論拿給我就行。”
“是,樓主。”淩恒躬身道。
沈幹夕起身,兩位長老也忙起身相送,沈幹夕笑著擺了擺手:“不用,你們坐著吧,後院這麽一點距離,我還不至於走丟了。舒姑娘,這裏無事,你同我一起回去吧。”他招招手,示意一直站在牆邊的舒泠過來。
見了沈幹夕的指示,舒泠從牆邊離開,仍然沉默著,與沈幹夕一起,轉過後堂,向內院走去。
然而,剛轉過彎,離開眾人視線,沈幹夕卻忽然向舒泠一歪,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舒泠一驚,沈幹夕這一下猝不及防,她竟沒能避開。他不僅手中力氣極大,抓得她手腕似要裂開,更幾乎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向了她左半個身子。舒泠話未出口,右手已按上腰側長刀,然而就是這一瞬間,她卻忽然頓了頓腳,也咽下了後半句話。
沈幹夕的手,正在猛烈地顫抖。側頭看去,他的臉色竟白得駭人,縱使此刻冬日西斜,雲霞流丹,映得世間萬物如錦——他的臉上,仍舊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
作者有話說:
我一直有一個不成熟的小想法;天下第一殺手,她不能太顯眼,她應該平平無奇,看上去是不能更普通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