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泠忽覺心中一燙, 竟不敢再對上沈幹夕的視線,她轉開眼,然而沉默片刻, 卻依舊搖了搖頭:“你的恩情, 我會用其他方法來還。我不能背叛義父。”
他又被拒絕了。
沈幹夕不再說話, 眼中的光,就這樣一寸寸黯淡下去。兩人一時都沉默了,唯有滿室寂靜, 燭火輕燃, 發出破碎的聲響。
舒泠卻忽然覺得,這寂靜, 竟令她沒來由的坐立難安。她是不是——說錯了話?
可她本就少言,此刻更不知如何開口, 隻得任由這靜默繼續蔓延下去。
不知多久, 沈幹夕先歎了口氣:“唉……”
舒泠下意識地抬眼, 沈幹夕臉上卻已是她熟悉的溫潤神色,他輕笑道:“那, 就依舒姑娘。不過,希望你能答應,在織鳳樓留住一年,好好養傷, 一年以後,你想去何處,我都不攔你。我的救命之恩,也就算你還了, 如何?”
沈幹夕笑眯眯地看著她, 他心裏篤定,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舒泠不會拒絕。而這個提議,當然隻是緩兵之計,一年時間,他還找不到方法說服她嗎?
如果,仍然找不到,那他就算死磨硬泡胡攪蠻纏,也不會讓她走。
“好。”不出所料,舒泠沒有猶豫,就點頭答應了。
“那就說定了。”沈幹夕笑著起身,“我下午的事情尚未做完,還得去找羅長老一趟。你先回屋休息片刻,我晚些再叫大夫過來。”
“好。”舒泠起身回到**。上次他救下她,請她做了一路護衛,這次他救下她,卻要求她在織鳳樓留住一年。
那她,就再住一年吧。
就算現在離開……她也根本不知,應該如何回到義父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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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將落,星月浮空,雲層漸漸高邈,想是夏已入末,秋天就要近了。
又是一夜,晚飯後,沈幹夕坐在桌前一本一本查閱賬冊,舒泠則倚著床欄,安靜地看著他的背影。
火燭搖曳,檀木清香,窗外枝葉發出疏落的聲響。仿佛刀光和鮮血從不曾存在,這一室安然,竟似世間最溫暖的風景。
這樣的日子,已經一月有餘。
她的外傷已完全康複,內傷也恢複大半,然而,她還無法完全化解體內的藥力,更無法驅除隱藏在深處的毒。不能使用內力,她就無法練刀,無法練習心法,十幾年如一日,除去練刀習武,她什麽都不會,是以她每日無所事事,隻能在屋子裏發呆,或者在沈幹夕無事時,聽他同自己說話。
沈幹夕並沒有限製她出門,白天他時常去議事,舒泠一人在屋子裏,沒有弟子看守。她一次打開門,發現走廊上隻候著幾個侍女,見她出來,都向她行一個萬福禮,卻沒有一人阻攔她離開。
但她最多隻在廊下走走,從沒有踏出院門一步。
一日她在屋外遇見沈幹夕,他笑著迎她走來:“這院子才多大地方,走了幾遍,都是一個樣子,不覺得煩膩嗎?”說著來拉她手腕,“我帶你出去轉一轉吧?或者我給你一些銀兩,你平日也可以上街走走,或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已同樓中弟子說明,不會有人為難你。”
“不用。”舒泠不著痕跡地掙開,轉身回屋,“我沒有興趣。”
她的確沒有興趣。在她的記憶裏,世間風景除了蒼目山漫無邊際的林野,大多隻有漆黑和血紅之色。
“不想出去也無妨。”沈幹夕也不強求,好脾氣地隨她進屋,“我隻是怕你煩悶,或者,我給你拿些話本?或者你想聽人唱戲說書?或者你想要什麽?”
“不用。”舒泠依舊漠然拒絕了,坐回**,靠著床柱,閉上了眼。
每到此時,沈幹夕總要無奈地歎上幾口氣,然後坐在桌前,獨自看書下棋,或者處理公務,直到該去吃飯時,再叫上舒泠一起。
有時候,舒泠也會想,如果她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走出織鳳樓,離開長平郡,然後不再回來,是不是根本不會有人阻攔她。
隻是,既定了一年之期,她理應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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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和往日一樣,晚飯後,沈幹夕回房看書,舒泠則沉默地望著他和燭影。青白錦袍染著燭火溫暖的光暈,他的側臉專注而安定,竟令她忘了要移開雙眼。
忽然,她和沈幹夕同時神色一頓,然後沈幹夕長長歎了口氣,舒泠下意識地按上青寂刀,眸色亦深暗下來。
“又來了,我都記不清是第幾個了。”他拿起桌上玉骨扇,歎著氣起身,對舒泠無奈道,“你在屋裏稍等,我很快回來。”
舒泠點點頭,目光漸漸恢複淡然。沈幹夕打開窗戶,輕輕躍了出去。
這已經是第五個來殺她的人了。
說是來殺她,其實未必準確,畢竟她連那些人的麵貌都未見過,其中有些人,甚至還未接近這間屋子,就被沈幹夕處理了。她內力尚未完全恢複,不好斷定那些人的武功深淺,不過,偷偷摸摸的不速之客,總歸是敵人沒錯。
更況且,她內力尚未完全恢複,現在,的確是殺她的好時機。
殺手通常在夜間行動,而夜間,這屋裏不止有她一人。每次殺手前來,沈幹夕同樣有所察覺,他總是一臉無奈地起身穿衣,拿上扇子,翻出窗口解決敵人。隻是那些殺手,似乎十分良莠不齊,沈幹夕有時滴血不沾,不出一刻就能回來,有時卻要耗費一個時辰,回來時衣服也會染上斑駁血跡,甚至受些小傷,舒泠便能從他身上的血跡和不同的傷勢中,推斷敵人的武功程度。
她不是沒有疑惑,為何織鳳樓似乎毫無守備,非要一樓之主親自出手。他不是有個寸步不離身的護衛淩恒嗎?他不是養了許多暗衛,不是還有菀青嗎?然而數十日過去,不隻在殺手潛入的夜晚,甚至平時,她為何從未見過他們二人?
在又一個殺手被沈幹夕解決之後,舒泠終於問出了她的疑惑:“為何不見淩恒?”
沈幹夕一邊讓莘碧替他包紮手臂上的傷口,一邊不以為意地笑道:“你在此養傷,我不放心,所以要留在樓中陪你,但我還有生意要做,就讓淩恒代我前去了,此刻,他應該正在清州吧。”
“那,菀青呢?”舒泠又問。
“菀青自然是去保護淩恒了,我不放心他們,就多派了一些人。”沈幹夕笑道,“你是擔心這些殺手嗎?不要緊,你隻管安心養傷,有我在。”
舒泠沒有再問。她總覺得沈幹夕似乎瞞著她什麽,但看著他手臂刀傷,上藥時,他疼得不住地吸氣——心裏仿佛有什麽堵著,令她說不出話。
他究竟為什麽,執意保護她呢?
這些殺手,又會和赤月組織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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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殺手,似乎不太厲害。
沈幹夕半刻鍾就回到了屋子,隻有袖口沾了一些血跡。他從窗口躍進,看見舒泠正站在床邊靜靜望著他,略怔了一怔,不禁笑起來:“你怎麽起來了?我沒事的。”
舒泠的目光靜靜移向他袖口。
“這不是我的血。”沈幹夕將衣袖卷起,露出平整的手腕,似是在令舒泠安心,“你看,我沒有受傷,隻是又要換身衣服了。”
舒泠這才點點頭,又回到**坐下。
“芸朱。”沈幹夕放下扇子,叫進外間的芸朱,將血衣脫下給她,“拿去洗一下吧。”
芸朱應了聲是,接過血衣,臉上卻露出幾分擔憂:“樓主,怎麽又有刺客?不然,還是著人叫淩總管他們回來吧。”
“他回來也沒用。”沈幹夕挑眉笑道,“不用擔心,本樓主武功江湖一流,幾個小賊,我會怕了不成?”
芸朱懷裏捧著衣服,忍不住一笑:“就算不需要淩總管,也該多叫些弟子過來才好。”
“他們武功不行,隻怕徒增傷員,還是我自己解決吧。”沈幹夕搖搖頭,想了想,目光忽然閃過一絲狡黠,“對了,芸朱,你去送衣服,順便幫我帶幾塊茉莉花糕,再帶兩碗燕窩玉露羹回來,好不好?”
“淩總管走前才吩咐我,入夜後,便不讓樓主再吃甜食了。”芸朱忍著笑,雖然二人一主一仆,芸朱又是在拒絕沈幹夕的命令,但她眉眼間毫無懼怕神色,“樓主想吃,我還是明天一早再給您送來吧。”
“我才是樓主啊,你們為何都聽他的。”沈幹夕不滿地撇撇嘴,又央求道,“我剛才出去打了一架,消耗了不少體力,就吃幾塊,沒關係吧?”
“我們不聽淩總管吩咐,可是要被罰月錢的。”芸朱還是不鬆口,“再說了,淩總管也是為您好。”
“那,”沈幹夕皺起眉,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床邊,麵無表情地向這邊望來的舒泠,突然心生一計,頓時笑得像隻狐狸,“嘿嘿,那這樣吧,芸朱,你回來時,給舒姑娘拿幾塊茉莉花糕,再拿兩碗燕窩玉露羹來。”
“樓主,這……”
“就這麽說定了,你快去送衣服。”沈幹夕開始趕芸朱走,“不是我想吃,是舒姑娘想吃,咱們織鳳樓,怎能怠慢客人呢?”
“哎呀,樓主,您這分明是在耍賴……”
“反正能應付淩恒就行了,如果他扣你月錢,你來找我,我雙倍給你。快去吧快去吧。”
“樓主,您真是……”
芸朱的聲音漸漸遠去,舒泠也將視線收回。可是,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的嘴角,竟不知不覺間柔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