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隨即, 螽斯一聲輕笑,足尖輕點,人已再度掠起。刀刃劃過空氣, 仿佛有細碎蟬鳴在耳側亂響, 沈幹夕忙凝聚心神, 將玉扇一展,堪堪接下了第一刀。

第二刀已近在身前,玉骨扇隨沈幹夕手腕, 在他指尖靈活轉過半弧, 同時沈幹夕身子向左後方一斜,刀光擦著扇尾, 就在他眼前穿入身後石牆,揚起一縱石塵。他心下一凜, 耳後風聲又至, 忙將玉扇猛地向下一扇, 扇骨收起,右肩帶動身體向後移動半尺, 手中折扇呈匕首狀向右劃過,那第三刀便直直刺入了扇骨的縫隙之間。

高手之間,隻爭毫厘。顧不得體內氣息激**,沈幹夕右手架住蟬鳴刀, 左手卻猛地一撐床榻,左腳飛起,直取螽斯腰間。可螽斯卻早有防備,右腳向後一錯, 將蟬鳴刀抽出, 左手成掌, 封住腰間三路,左腳發力,令身子稍稍後移,避開身前死角,同時右手寒光向上一縱,快如如電,薄似無物,即使沈幹夕察覺到情況不妙,忙將足下之勢收回,卻仍舊晚了一瞬。

未聞衣錦撕裂聲,沈幹夕便覺大腿一陣刺痛,鮮血立時透出薄衫。

甫一交手就受了傷,沈幹夕更知必須速戰速決。他沒有時間查看腿上傷口,隻將左腳收回,蹬上床沿,想借力離開床榻——在**迎戰,不僅雙手無法借力,更大失靈活,勢必難占先機——

但,螽斯卻不肯給沈幹夕起身的機會。

速戰速決,不隻是沈幹夕一人的想法。

剛才後退半步,為螽斯蓄了更多攻勢,此時他足底一頓,將蟬鳴刀反握於手,自右而左,攜全身真氣,刀風尖唳,猛地向沈幹夕橫掃了過去!

沈幹夕心下一駭,來不及多想,急忙甩開玉骨扇,護在身前。然而他變招倉促,再加上氣息本就不穩,隻聽見玉扇發出一聲碎裂的脆響,他的後背已重重撞上身後石牆,緊接著,胸腔傳來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他自左肩至右肩,竟被蟬鳴刀刀風,劃出了一個巨大的“一”字傷口!

直到此時,螽斯才停下手中薄刀,給了他一個喘息的機會。

而一切,隻發生在呼吸之間。

“咳……”沈幹夕費力地咳出喉間血沫,眉頭緊蹙,卻仍舊用左手撐起身子,舉起右手已碎落兩根扇骨的玉扇,斜斜指向螽斯,試圖站起來。雖然指尖不住發抖,他卻始終死死凝視著螽斯,目光毫無退縮和膽怯。

螽斯微微一怔,即使身受重傷,神色卻依舊如此堅定之人——他殺了那麽多人,還真是頭一次遇見。

可是,贏不了的人,不論眼神如何堅決,也依然會輸。

他再一次出刀了。

銀光自腰側而起,斜斜劃過,沈幹夕又重新跌回榻上,第三根扇骨應聲而斷。銀光在空中轉過一弧,刀柄重新正握,仿佛有銀白色的火自刀刃處燒了起來,尖銳的嘶鳴聲憑空驟響,那從火焰,隨即當空劈下!

這一刀斬落,沈幹夕性命,恐怕再難保全!

就在這生死寂滅的一瞬,螽斯突然眉峰一凜。火已燒至半路,他卻忽然將刀風一轉,猛地掃向身側。

一抹青幽刀光自床幃間掠出,正與那銀白之火迎頭相撞。

舒泠出刀了。

兩股巨大的力量相撞在一處,竟在這一室之中形成一陣颶風。檀木床架和博古架上的珍玩嘩啦啦地散落一地,就連離二人尚有一段距離的木窗,都徑直飛了出去。

舒泠便自那一堆散落的床架裏走出,提著刀,目無表情地注視著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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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弟子侍女已紛紛被屋內響聲驚動,深更半夜,樓主房間居然傳出如此巨大的聲響,莫不是又有刺客潛入?

芸朱和莘碧離得不遠,聽見響動,來不及穿上外衣,急忙點燃燭燈,匆匆趕來。然而尚未邁進屋子,就見屋內舒泠和另一人正相對而立,沈幹夕則倚牆歪坐,胸前衣物散落大半,光線幽暗,他身上血色辨不分明,但一看也知傷得不輕——

這裏剛才,究竟發生何事?

“別過來……都離遠點!”沈幹夕神誌尚且清醒,聽得走廊上傳來淩亂腳步聲,芸朱莘碧二人正在門口進退不得,他趕忙用盡全力,喝令阻止眾人進入。

他尚且不敵,她們若貿然闖入,豈不是隻有送死這一個結果?

隻是這厲聲一喊,雖然阻住了外麵眾人的腳步,卻又牽得他胸口一疼,恐怕因為血流失太多,他覺得腦袋也暈了一暈。

屋子四周人聲越來越多,然而舒泠和螽斯卻仿佛充耳未聞,四目相望,沉默不語。片刻,螽斯忽然歎了口氣:“你果然在這裏。”

一邊說著,他一邊一轉手腕,將蟬鳴刀收回袖中。

“為何收刀?”舒泠目光轉至螽斯衣袖,又抬眼問。

“為何不收刀?我可打不過你。”螽斯一聳肩膀,語氣已全無半分蕭殺和敵意,竟仿佛他隻是一個來串門的老朋友,此時不過在同她閑聊家常,“雖然你這裏拖後腿的實在太多,你也未必能占我多少便宜,不過,我可不打算把命留在這裏。”

舒泠眉間微動,卻對螽斯的話不置可否,又問道:“你要殺的,是誰?”

他究竟來殺她,還是來殺沈幹夕,雖然結果別無二致,但其中意義,卻大不相同。

仿佛知曉舒泠所想,螽斯的麵罩之後傳來一聲輕笑:“有區別嗎?蕭大哥早已下了格殺令,你這顆人頭啊,居然價值千金,哎,不知能買來多少好酒。舒泠,江湖上想殺你的人數不清,還在乎是否多我這一個嗎?”

舒泠眉頭愈緊,卻沒有回答。

“隻可惜,你太難殺,照我看,就算萬金,也沒人能動你。”螽斯又搖了搖頭,無奈道,“反正我是打不贏,你又比我年輕,或許隻能再等上二十年,等你老了,等江湖上,再出現一個更厲害的天才。”

舒泠沉眉看著螽斯,仍舊一言不發。

“嘖……”螽斯撓了撓頭發,舒泠始終不搭話,他似乎也無話可說了,“那,我走了。”

“站住。”舒泠卻猛地抬起刀,一個邁步,攔住了螽斯的去路。

“舒泠啊,我勸你還是不要攔我為好。”螽斯皺起眉頭,向後指了指沈幹夕,“別忘了,這屋裏可還有個現成的活人靶子,就現在這情況,咱倆打起來,說不準能打上小半個時辰。我知道你肯定能殺死我,但依我看,沈樓主傷成這樣,再拖延片刻,他恐怕就要陪我一起走黃泉路了。”

舒泠不禁一怔,將目光轉向沈幹夕,他的呼吸沉重而汙濁,似乎確實傷得不輕。她不由得猶豫了。

“畢竟技不如人,做不成任務,想來並不會受到責罰。”螽斯聳了聳肩膀,又說,“所以我這次倒沒想拚命。”

他看了看舒泠,徑自繞過她的刀,走向窗邊。這次,舒泠沒有再攔他。

“沈樓主,你的命,我就不要了。你也別叫人來追我,追不上,追上了也是送死。”他走到窗邊,最後回身看著兩人,目光卻忽然深了幾許,“舒泠,我欠葛覃不少人情,既然你在,這次就算還他一個。我也不拖延時間,你快去為沈樓主保命吧。如果你要還這個人情,去還給葛覃就行了。”

說罷,螽斯雙腳發力,從窗口躍出,身形沒入高大的樹叢。一陣沙沙聲響過後,便再無任何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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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斯走遠了,舒泠也收刀入鞘,跨過一地狼藉,快步走到沈幹夕身邊,先點穴止血,再將他扶起,以拇指抵住他後心,將真氣緩緩輸入:“你怎麽樣?”

“沒事……死不了……”沈幹夕虛弱地笑笑,微微抬手,招呼芸朱等人進來。

屋內燈燭次第亮起,眾人忙碌地收拾滿地淩亂,芸朱和莘碧則趕緊為沈幹夕敷上止血藥粉,用幹淨的布帶包紮傷口,舒泠則始終坐在他身後,不發一言,安靜地用內力為他療傷。

此時此刻,她的心裏,全是後悔。

她後悔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出刀,明明她可以阻止這一切,可她卻因顧慮舊情,猶豫了太久。

現在,他傷得如此嚴重,內息雜亂而虛弱,鮮血如溪,染紅了大半個衣衫——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遲疑,都是她的錯。

芸朱等人處理好沈幹夕的傷口,侍女端著血色的長衣絹帕,和一盆盆血色的水離開,房間終於漸漸安靜,沈幹夕由舒泠扶著,慢慢躺回榻上。

“你要休息嗎?”舒泠開口問,一邊將拇指移到他掌心,以繼續將真氣輸送給他。

“已經,沒事了……不用,再浪費真氣了……”沈幹夕淡笑著,反手握住了舒泠的手。

舒泠微頓,卻沒有掙脫,靜靜看向沈幹夕。

“不要自責……我根本,沒有怪你……”他望著她微笑,縱使雙唇麵頰都蒼白如雪,可那雙眸子,卻依舊流轉著清潤溫暖的光澤,“隻要最後,最後,你終究願意為了我出刀……你終究,希望我不要死……就,很好了……”

“沈樓主,我……”舒泠很想說句什麽,可她卻不知該說什麽。她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澀,令她微微怔然。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沈幹夕笑望著麵前眉頭緊蹙,眼中似含水光的女子,他想就這樣永遠地看著她的臉,不論是從前那樣的清淡漠然,還是此時此刻,有了更多的波動和情緒——

他隻想一直看著她,握著她的手,把她永遠留在他身邊。

然而,許是失了太多血,他覺得頭腦越來越混沌,雙眼也漸漸地,就要睜不開了。

“我……可能要睡一會兒……”他終於不得不向那洶湧襲來的困倦妥協,“你也找個地方,先去,先去睡……”

他的話就這樣停在半路,舒泠心裏突地一跳,忙探手去摸他脈息。指尖傳來的跳動雖然不是那樣有力,卻始終清晰可辨,她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房間內外,燭火幽微。今夜這一場混亂,恐怕無人能安然入睡。舒泠看著她與沈幹夕交握的手,一時間竟不知是否要抽出來。遲疑地望了沈幹夕片刻,他的呼吸漸漸平穩,想來性命已經無虞,醜時已過,舒泠也有了倦意,便坐在腳踏上,趴在床邊,輕輕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