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輕暖, 花蕊吐豔,雨後的街道潤意未消,小樓飛簷上水珠剔透地懸著, 將陽光折射成五彩斑斕的美夢。

沈幹夕一襲青紋長袍, 正輕搖玉扇, 閑步長街。舒泠走在他身側,仍舊不施脂粉,衣飾樸素。淩恒緊緊跟著前麵兩人, 在他身後, 幾個弟子牽著馬。此次出行,沈幹夕輕騎簡從, 一共隻帶了六人。

“舒泠,咱們要在楓相郡住一天, 有個客人, 我需要見一下。”自那日起, 沈幹夕就不再叫她“舒姑娘”,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好。”舒泠淡淡點頭。

新年之後, 沈幹夕傷勢逐漸痊愈,天氣回暖,她便和沈幹夕一起離開織鳳樓,向西南方行路。沈幹夕告訴她, 有件生意要談,她沒再多問。至於她此行職責,自然還是沈幹夕護衛,用他的話說, 舒泠一人, 可抵百人, 他隻需再叫兩個弟子拎行李就夠了。

楓相郡地處安州,是州府所在之處。安州北接王都所在的陵州,是個交通要道,因此清晨才過,大街已行滿絡繹不絕的百姓。沈幹夕一行人往街道深處走去,尋找這兩日的落腳處。

“樓主,前麵那家久安客棧,您看如何?”淩恒快走兩步,抬手指向不遠處一家客棧,“我先前已打聽過,這地方交通便利,咳咳,陳家離得不遠,對麵就是楓相最大的酒樓,您去吃飯也方便。”

“嘿嘿,知我者莫若淩總管。”沈幹夕笑了笑,隨即眼中卻露出憂色,“你還是咳嗽,真不該帶你來。”

“不妨事,我留在樓裏,也照樣咳嗽,還不如隨您出來。”淩恒搖搖頭,又咳了幾聲,“省得您在外頭貪求美食,不知節製,我心裏著急,咳嗽怕是又要加重幾分。”

“我哪有不知節製?”沈幹夕不滿地抗議,見淩恒默默點頭,他隻得重重歎氣,“果真不該帶你來,我大概又與青酥芙蓉雞無緣了。”

“您可以吃,但不能貪多,尤其晚上,對身體不好。”

舒泠在一旁,靜靜聽著沈幹夕和淩恒對話。去年冬天,螽斯夜襲不久,淩恒和菀青都回了織鳳樓。見到沈幹夕傷勢,淩恒自然一番大呼小叫,然而,他一邊憂心責備,詢問傷情,一邊卻止不住地咳嗽。

她最初以為,淩恒隻是偶感風寒,過些日子自會痊愈,於是沒往心裏去。然而直到過年,淩恒仍然咳個不停,她越來越疑惑,終於忍不住去問沈幹夕。

“哦?難得,你竟會問起淩恒的事。”沈幹夕放下手中書卷,抬頭淺笑,“他並非染了風寒,而是內傷纏綿,深入肺腑,說句實話,恐怕已不可能康複如初。”

“內傷?”舒泠突然心裏一跳,一個令她驚懼的想法,倏然在腦海中成型,“難道,是……”

她竟不敢繼續。

似是察覺她心中所想,沈幹夕又笑了笑,伸出手,輕輕覆上她手背:“沒錯,那時的傷,過了一年,竟依舊無法痊愈。雖然我請了名醫,能保住淩恒性命無虞,平日生活,也不會受到影響,但……”他輕輕歎息,“他可能,無法再用刀了。”

舒泠不由得黯然,淩恒內力相較於她太過單薄,她當日一擊,雖然隻用了七八分力氣,卻已足夠將淩恒的經脈衝擊得支離破碎。

“別多想了,我知道不是你本意,不怨你。”沈幹夕話音溫潤,將舒泠的思緒喚回,“他受了傷,也因為我沒能及時製止,我也有責任。”

“可他,若不能再用刀,他以後,該如何?”

猶豫片刻,舒泠還是問出了這句話。按照赤月組織的規矩,不能再握刀的殺手,就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了。

沈幹夕一怔,很快聽出舒泠話中所指。他依舊給了舒泠一個微笑,眸光清澈而溫暖:“他以後,自然繼續留在織鳳樓,當他的淩總管了。經過橘井壇一戰,織鳳樓擴張將近一倍,這裏裏外外雜七雜八的瑣事,沒有淩恒,我可管不過來。不過我也不想管,看幾本重要的賬冊就行了,有這時間……我帶你出去玩如何?”

“不用,我要練刀。”舒泠同往常一樣,淡淡搖頭拒絕了,然而她心裏,卻不禁有所觸動。

織鳳樓,確實是一個和蒼目山,不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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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泠?舒泠?”忽聽耳邊沈幹夕喚她,她忙將思緒拉回,“客棧到了,咱們休息片刻,中午去對麵吃飯,下午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舒泠剛要點頭,一旁淩恒卻皺起眉頭,一邊輕咳一邊問道:“樓主,咱們明日就去見陳老板,今日難道不該稍作準備?您下午要去何處?”

“沒什麽需要準備,他的要求,我不可能做到。所謂見麵,不過是客氣一下,走個過場。”沈幹夕搖了搖扇子,不以為意道,“除此之外,其餘安排,你做主就行。”

“算了,反正我勸不動您,咳。”淩恒妥協地歎了口氣,“您和舒姑娘,記得小心些。”

“放心。”沈幹夕笑著應道,舒泠將目光淡淡掠向淩恒,又迅速移開。

他的咳嗽聲,仿佛一聲比一聲清晰刺耳,在她心底,打成了一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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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沈幹夕帶著舒泠,牽馬離開了客棧。

自舒泠留在織鳳樓,菀青的護衛對象,基本已從沈幹夕變成了淩恒。淩恒無法再使用內力,稍一運氣,周身經脈便如針刺般疼痛。沈幹夕放心不下,因此,隻要淩恒出門,他就讓菀青同去,保護他的安危。

淩恒留在客棧,翻閱陳家資料,菀青則橫臥在房梁暗處,閉目養神,如同往日在沈幹夕身邊一樣。

“菀青,”淩恒忽然出聲喚她,微微咳嗽,“房梁上多不舒服,你下來休息吧。”

“不用。”菀青仍閉著眼,靜靜回應,“我畢竟仍是暗衛,旁人瞧見,多有不便。”

“我已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入,不會有人看見。”

菀青這才睜開眼睛,蹙眉坐起:“你似乎有話想說?”

淩恒一怔,將視線從書冊上抬起,卻猶豫了片刻,才說道:“菀青,我真的,咳,咳,對不起,我真的不想,成為你的拖累……”

“怎麽又說這樣的話?”菀青眉心一皺,身形移動,從梁上輕輕躍下,“我早說過,我和樓主,都從不覺得你是拖累。”

“我知道,那隻是你們在安慰我。”淩恒笑了笑,又咳嗽數聲,“樓主雖說織鳳樓需要我這個總管事,可我心裏明白,種種事務,並不是非我不可,織鳳樓從來不會離不開任何一個人。而你……咳,咳,”他神色逐漸黯然,“你本該是樓主護衛,本不該,和我待在這裏……”

“不要胡說。”菀青輕聲打斷他,上前幾步,將左手輕輕覆在淩恒肩上,“織鳳樓雖不曾依賴任何一人,但也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人。”她略微停頓,“樓主身邊自有舒姑娘保護,反倒是你,你我相識十幾年,萬一發生危險,我怎會願意見你受傷?”

“舒姑娘……咳咳。”淩恒本想笑笑,卻又忍不住咳嗽起來,“雖然我如今變成這樣,可我竟然,不覺恨她。仔細想想,她有什麽錯?她什麽都不懂,她就是蕭麟趾手中的一把刀。我隻是……”他又咳了幾聲,“菀青,我隻是替你不平。”

菀青目光閃動,左手不由自主地一顫:“不必說了。”她垂下眼,“我從未奢求,樓主能尋得心儀之人,即使不是我,也不要緊。”

“唉……”淩恒歎息,抬手拍了拍菀青放在他肩上的手,“我明白,隻是或許,你該早些讓樓主知曉你的心意。”

“不用,我不需要,你也千萬不要告訴樓主。”菀青輕輕搖頭,亦歎息道,“我不想讓樓主再為我的事情傷神,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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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幹夕一邊逛街,一邊曲曲折折地向城門走,一路去了六家點心鋪,七家綢緞莊,還有兩家繡坊。舒泠一路沒有抱怨,跟著沈幹夕進進出出,聽他問東問西。反正不論美食還是衣布,她都不懂,她隻是一個護衛,隻需要牽好馬,保護沈幹夕周全。

從最後一家綢緞鋪離開,太陽已經西移,然而,沈幹夕卻沒有打道回府之意,接過舒泠手中韁繩,繼續向西走:“時間正好,咱們走吧。”

“去何處?”舒泠忍不住問。長街已到盡頭,前麵不遠就是城門,他難道要離開楓相郡?

“咱們出城,帶你去一個地方。”沈幹夕回頭笑道,“到時,你自然就知道了。”

舒泠於是不再問,牽著馬,默然跟在沈幹夕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城門,沈幹夕跨坐馬上,抬手指向不遠處的一座山:“看到前麵那座碧崖山了嗎?不足兩百丈,倒不算高,一個時辰到山頂,沒問題吧?”

舒泠舉目望去,碧崖山上,樹影鬱鬱,遠看倒是不高,也不算陡峭。她凝眉躍上馬背,沈幹夕又笑了笑,輕喝一聲“駕”,舒泠隨即一夾馬腹,緊緊跟在沈幹夕身後。馬蹄揚起一縱塵灰,轉瞬之間,二人已在幾丈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