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春光微涼,沈幹夕從睡夢中醒來,準備洗臉更衣。
因舒泠尚未起床, 他特意放輕了動作, 然而, 就像以往每一次,他身子還未站直,就聽見舒泠輕輕一動, 然後她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沈幹夕無奈地笑笑, “抱歉,我吵到你了, 時辰還早,你再睡一會吧?”
“不用。”舒泠坐起來, 目光不經意撞上沈幹夕的視線, 她心底突地一跳, 下意識地移開了眼。
昨夜葛覃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
沈幹夕自然沒有漏過舒泠的動作, 但他疑惑地看了看她,並未追問:“那我叫人打水過來,梳洗過後,吃完早餐, 你和我一道去陳家吧?”
“好。”
換了件天青色的墨紋袍子,沈幹夕拿著玉扇,帶舒泠和淩恒去往陳家,菀青留守在客棧裏。沈幹夕本想讓淩恒也留下, 早春天寒, 怕對他身體無利, 但淩恒卻顯得極不信任舒泠,非要跟去,沈幹夕無奈,最後隻得同意。
淩恒倒不是害怕舒泠對沈幹夕不利,他隻是想起昔日同王家見麵,擔心舒泠會像上次一樣,站在遠處,一味袖手旁觀。
她自然覺得所有人都不成威脅,但並非人人都像她一樣強。他不敢鬆懈大意,他也絕對不願沈幹夕有任何一點,受到傷害的可能。
雖然……他似乎什麽都做不了。
如果真到危險關頭,他已經無法拔刀,或許隻能用性命,為樓主擋一擋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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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陳家會客正廳,沈幹夕和陳家老板陳興賢坐在上座,淩恒和陳家長子、兩個管事分坐下首,而舒泠,果真仍像上次一樣,遠遠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她隻是梧桐櫃下的一個投影。
“我家護衛性子沉悶,怕她禮節不周,反而打擾諸位興致,還望諸位見諒。”沈幹夕見舒泠遠遠走到一旁,也不攔她,隻是笑盈盈地對陳興賢等人解釋。
“無妨。”陳興賢笑得一臉慈眉善目,“今日一見,沈樓主果真如傳言所說,為人寬和,對下人亦愛護有加。”
“區區小事,陳老板謬讚。”沈幹夕謙虛道。
“沈樓主過謙了。”陳興賢向舒泠望了一眼,意味深長地笑笑,“不過,沈樓主隻帶了淩總管和一名護衛,看來,是對她的身手很有自信?”
“陳老板說笑了。”沈幹夕目光微閃,玉扇輕搖,不動聲色地將話圓了回去,“我隻是來談生意,又不是來比武,何需帶一群護衛?我不是對她的身手有信心,是對陳老板您有信心。”
“哈哈,都說沈樓主能言善語,果真名不虛傳。”陳興賢抿了一口茶,終於將話轉回正題,“我的要求,連帶商契樣本,沈樓主想必都已看過,我要的貨物,能否如期送到?”
“陳老板,這件事,我確實應該向您道聲抱歉。”沈幹夕收起折扇,對陳興賢一揖,“並非織鳳樓有意拖延,隻是,前陣子樓中出了急事,您要的貨物,恐怕需推遲一個月,才能完工。”
“推遲一個月?”陳興賢臉色微僵,“沈樓主,當初可是說好,七月就能交貨。沈樓主莫非想出爾反爾嗎?”
“確實事出有因。”沈幹夕不亢不卑地解釋,“您訂的那批綈繒,本就是冬日衣料,七月正是夏天,即使到貨,也少有人買。我保證,八月之前,一定將貨物補齊送至,那時還未入冬,天氣將寒,正是賣冬衣的好時候,絕對不會耽誤您的生意。”
陳興賢仔細想了想,沈幹夕的話確實有些道理,但他豈肯就此作罷,還想趁機賺上一筆,就敲著座椅扶手沉吟道:“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各退一步如何?貨物延期,我不再計較,稍後就可與沈樓主簽訂商契,但,沈樓主,這批綈繒的價格,恐怕,還需要重新商榷。”
“陳老板,您這是,想讓我降價?”沈幹夕卻直截了當地反問,一手展開折扇,神色依舊泰然自若。
“沈樓主是個聰明人,那我就不繞彎子了。”陳興賢雖搞不清沈幹夕用意,心下不免有些緊張,但還是將笑容掛在臉上,“我也不提過分的要求,沈樓主隻需減免兩成價格即可,如何?”
聽到這裏,淩恒忍不住要開口插話,沈幹夕抬手製止了他。他臉上笑容淡去幾分,也不看陳興賢,神情專注地凝視著玉扇上雕刻的梅花,仿佛自言自語道:“我昨天啊,上街逛了逛,楓相郡的糕點一直頗負盛名,尤其是茶酥,用大米混上茶葉製作糕點,甜而不膩,清香怡人,實在美味。我嚐過幾家,覺得還是怡香齋做得最好。”
“沈樓主,這……”陳興賢不禁皺起眉頭,沈幹夕這是何意?江湖都傳他嗜吃如命,難道要給他包上幾盒怡香齋的點心,他才肯讓出那兩成價格?
心念轉動,陳興賢正考慮是否該吩咐下人去趟怡香齋,沈幹夕卻抬起頭,又笑眯眯地繼續說道:“今日拜會陳老板,除去茶水,不見他物,我這心裏好不別扭。想來陳老板不喜甜食,倒是我讓您見笑了。不過,”他話鋒一轉,“因昨日去吃點心,我幾乎跑遍整個楓相郡,如果我沒有遺漏,楓相郡一共七家綢緞莊,其中五家賣我這種綈繒,兩家質量太差,我連價格都懶得問,另外三家……”
沈幹夕微頓,目光慢悠悠地落到遠處,“以尺論價,一家十二文,兩家十文。十二文那家,確實品類更多,織法更巧,但沒有一種,比得上織鳳樓布樣。陳老板,”他將目光轉回,笑意盈盈地注視著陳興賢,“我隻賣八文半,又允諾給您送到楓相郡來,您若依然嫌貴,我想,我可絲毫不用擔心賣不出去。”
“沈樓主,明明是你違約在先,你怎能不講誠信,反而仗勢壓人!”陳興賢臉色一沉,語氣也帶了不快。
“你我尚未正式簽訂商契,嚴格來說,我不算毀約。”沈幹夕不慌不忙地搖著玉扇,“隻是我心中仍有歉意,因此,答應將貨物運至楓相郡,免去您路途風險和運輸花費,怎能說我仗勢壓人呢?陳老板也是半個江湖人,想必知道,這一路費用值多少銀子。咱們做生意,要講個你情我願,陳老板若堅持得理不饒人,那我隻好再多說一句抱歉了。”
“你——!”沈幹夕一個後輩,神色毫無恭敬,似乎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裏,陳興賢的臉麵早就掛不住了,他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沈樓主,這裏是楓相郡,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說完這句,見沈幹夕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笑臉,陳興賢怒從心起,腦子一熱,就去握腰側佩劍!
“樓主——!”
“老爺——!”
座下四人俱臉色一變,欲起身阻攔,然而這一瞬,眾人隻覺一陣涼風掃過衣袖,隨即,就看見陳興賢猛地僵在原地,他腰側佩劍尚未出鞘,一柄青光幽暗的刀,已抵在他身後。
一時間,廳中寂靜如冥。
無人敢動,陳家三人怕青刀再進一寸,陳興賢便性命不保。陳興賢周身僵直,怒火早被澆了個通透。他看不見身後,亦不敢回頭,後心寒冷襲人,直透肺腑,令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沈幹夕卻也微微一怔。陳興賢武功雖比當初王家次子高些,但終究隻數二流,斷不可能傷到他。舒泠竟覺得,他攔不住陳興賢一劍嗎?
不,舒泠分明知道他武功如何——難道,她是在擔心他?
沈幹夕眨眨眼,瞬間已再度換上笑臉:“哎呀呀,有話好好說嘛,舒……姑娘,你也不要這麽凶,嚇到陳老板了,快把刀放下吧。”
他險些順口,叫出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如果被人知道,事情可就徹底麻煩了。
舒泠神色平淡地掠了沈幹夕一眼,一言不發地將刀移開,收入刀鞘,麵無表情地走回原處,繼續像影子一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隻不過,就算她依舊站得偏僻,卻無人敢再忽視她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