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隔間,陽光怡人,房間四角放著名窯彩瓷,四麵牆壁掛著妙筆丹青,桌椅都是紫檀木,桌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沈幹夕和兩位長老,以及王家長子、次子二人,按照次序分坐兩側,淩恒就站在沈幹夕身後,而舒泠仍是遠遠站在牆角,讓人幾乎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沈樓主,今日菜式,不知是否合您的口味?”酒過三巡,王家長子笑意盈盈地開口。沈幹夕喜好美食,他們早有耳聞。

“嗯,不錯,這間酒樓裝潢奢華,菜式也頗為講究。”沈幹夕拿起絹帕,擦了擦嘴角,“那麽,王公子,咱們現在開始談正事?”

“好,聽沈樓主安排。”王家長子叫人收拾殘盞,換上茶水,將明細遞給沈幹夕,“價格一事,之前已同兩位長老談過,請您再次過目,布樣稍後就會送來。”

“有勞了。”沈幹夕拿過那冊明細,看了兩遍,又交給兩位長老各自看過。在此期間,布樣已經送到,確認價目無誤後,沈幹夕對王家長子點點頭,“王公子,所寫條目和價格都沒有問題,隻是謹慎起見,我還需親自檢查越羅緞。”

“無妨,沈樓主請。”

侍女將布樣放在托盤裏,擺在沈幹夕麵前,他從中拿起一塊,側身對著陽光,眯起眼,一寸寸摸索著,仔細看了許久。整個隔間始終沒有人說話,安靜得仿佛吞咽口水,都會變成巨大的噪音。沒有人出聲打擾他,更加沒有人敢去打斷他。

一刻鍾後,他才將布樣放下,長呼了一口氣。

“沈樓主,如何?”白長老也放下手中布樣,側頭問。

“王公子,時間寶貴,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沈幹夕看著對麵的人,陽光灑落,他的瞳孔仿佛也在發光,“如果是這種布,我隻需花七成價格。”

“您這是何意?”王家次子眸色一深。

“您難道聽不出我的意思,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沈幹夕微微一笑,目色雖染著陽光,卻透出些許冷意,“我想,您心裏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王家次子頓了頓,不再說話,將目光轉向身側的兄長。

白長老和羅長老也麵露驚訝,剛才沈幹夕分辨布樣時,他們二人也各自辨別,然而他們都沒有察覺不妥。可是現在,樓主語氣肯定,對麵二人臉色卻陰晴不定,又不反駁,難道這些布樣,真的是次等貨嗎?

“王公子。”見對麵始終沒有回應,料想樓主所言屬實,羅長老忍不住憤慨地開口,“咱們做生意的,最要講信用,你們以次充好,招搖撞騙,這生意沒法做了。”

“你說話不要如此難聽!”王家次子也麵露不豫,一拍桌子起身,“沈樓主還沒說什麽,哪有你說話的份?”

“小子口氣未免太大,我出來做生意時,你還在吃奶吧?”羅長老冷笑一聲,“或是被我說中,惱羞成怒?”

“你!”那王家次子是個急脾氣,幾句爭辯不過,隻覺熱血上湧,雙手下意識地按上腰側,隻聽“喀嗒”一聲,腰間佩劍就要出鞘。

可他的劍才剛拔出,淩恒的刀已經指向王家長子頸側,清寒刀刃反射著暮冬陽光,有如殘茶冰冷。

而此時,舒泠仍站在牆邊,冷眼看著桌旁眾人,毫無出手之意。

王家次子不得不停住手,滿眼不甘,死死盯著淩恒。

“勻坤,不得無禮。”王家長子皺起眉頭,沉聲命令他坐下。

“哎呀,咱們隻是談生意,不要動刀動槍的嘛。淩恒你也是,快把刀收起來。”沈幹夕笑著打圓場,淩恒應了聲是,移開長刀,目光仍有警惕之色,王家次子也收劍入鞘,坐回原處。

“王公子,我想,是不是什麽環節出了差錯?”方才的劍拔弩張仿佛不曾存在,沈幹夕語氣輕鬆,從懷中拿出扇子搖開,笑著問王家長子,“或者,是不是還有些布樣,您忘了拿來?”

王家長子看著沈幹夕,眸色越來越深,而沈幹夕仍然笑意從容,不緊不慢地搖著玉骨扇。無數權衡考量在王家長子腦中飛速掠過,半晌,他抬起嘴角,抬手喚來一個侍女,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她頷首離開隔間,王家長子則對沈幹夕歉然道:“確實是在下有所疏漏,弄錯了布樣,向您賠個不是。請您稍候,布樣很快取來。”

“無妨,不過,如果要等一段時間……剛才那個玉玲瓏不錯,能再幫我叫一份嗎?”

“當然,沈樓主喜歡,再叫多少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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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日餘暉流淌著迷離醉色,街上行人的影子頎長削瘦,沈幹夕一行人和王家眾人從酒樓離開,相互道別後,就各自背向而行。

“樓主,今日真是多虧您在。”走出一段距離,羅長老由衷地感歎道。

“哪裏,畢竟布樣真偽,隻在毫厘之間,你們看不出來也很正常。”沈幹夕走在最前,一把玉骨扇搖得風流倜儻。

“沒想到王家真的有越羅緞,這門生意,咱們實在賺了。”白長老也說。

“明天從倉庫運出整布,我也一起去現場,最後也不可掉以輕心。對了,這些布,就由白長老負責運送回去,如何?”沈幹夕側頭說。

“樓主?原先不是商定,由羅長老……”

“哈哈,羅長老脾氣急躁,為保萬無一失,還是交給您吧?”沈幹夕笑著調侃道,“如此珍貴的布,可不能出一點差錯啊。”

“樓主,我今天……真是抱歉,給您添麻煩了。”羅長老忙神色歉然地認錯。

“不必道歉,如果今天您不激怒他們,淩恒也沒有機會拔刀威懾。更況且,羅長老的性子,我自小就知道,您能理解我臨時調整安排就行。”沈幹夕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再次問白長老,“您覺得如何?”

“是,樓主。”白長老垂目頷首,沈幹夕語氣狀似無意,卻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壓力,他不敢不應,“我一定將越羅緞,完好無缺地運送至織鳳樓。”

“嗯,那就有勞了。”沈幹夕隨意應著,又轉頭,“對了,淩恒,你說有沒有辦法弄來玉玲瓏的做法?入口滑嫩,甜而不膩,我實在還想再吃幾塊。”

“樓主,甜食吃多了不好……”

幾人說笑著向前走去,白長老稍稍落後幾步,看著沈幹夕的背影。他被眾人圍在中間,迎著夕陽,仿佛周身都散發出奪目的光彩。樓主的本事,的確已經勝過老樓主,所有的人,都真的不該再小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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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回到民居,白長老去為明日運送貨物做準備,其他人則各自回了屋。對於今日酒樓裏刀刃相見,舒泠卻袖手旁觀的事情,沈幹夕什麽也沒說,甚至在舒泠回房前,還笑眯眯地與她道別。可是,與此相對,淩恒卻一臉憤懣不平。

“樓主,您不是說需要她護衛,這才帶上她嗎?可我看她,完全沒有想過保護您。”剛一關上房門,淩恒就忍不住抱怨起來,“要我說,終究是萍水相逢之人,就算她無意害您,也根本靠不住吧?”

“又不會真的打起來,舒姑娘定是覺得,她沒有必要出刀吧?”沈幹夕脫掉外袍,坐在熏爐旁,伸出雙手靠近爐火,“還是屋子裏暖和。”

“您怎麽總是為舒姑娘說話?萬一王家二公子真的對您不利怎麽辦?”淩恒不滿道。他將外袍脫掉,又將沈幹夕的長袍收好,然後也靠近熏爐,坐在沈幹夕對麵,“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您不能太過依靠外人,菀青也並非時時在您身邊,關鍵時刻,還是隻有我才能保護您。”

“嗯,我知道。”沈幹夕隨和地笑,“對了,你和白長老一起回去吧?”

“樓主?!”

“我知道這樣有風險。”沈幹夕注視著爐火,微微凝起眉頭,“但是……我再想想。”

“我去叫芸朱她們過來,您今日累了,先休息吧。”淩恒起身,見沈幹夕沒有阻攔,輕歎一聲,推門走了出去。他沒有忘記他交給樓主的那份名單,他亦能隱隱猜到樓主的打算——樓主他,要準備反擊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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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晦,星垂四野,窗外枯枝隨風輕擺,發出疏落的回聲。已是醜時三刻,萬物都正沉入最深的夢境。

忽然,有五個黑影掠過空寂無人的街道,貼近這座四合小院。在院外停頓片刻,五人迅速閃進院門,腳步輕盈,在星光晦暗,照不出影子的黑夜裏,悄然摸進內院,慢慢向正房移動。

的確,他們的腳步極輕極緩,幾乎無聲無息——卻也隻是幾乎。

正在房梁上閉目休息的菀青猛地睜開眼,側耳聽了聽,就翻身躍下,一手抽出刀,一邊俯身叫醒沈幹夕。

沈幹夕從睡夢中朦朧睜開雙眼,正想質問是誰擾了他的清夢,看見菀青,瞬間便清醒過來。他知道,菀青不會無故叫醒他。

還未起身,他就聽見了院子裏細微的聲響,連忙低聲道:“外麵是……”

“有人潛入內院。”菀青的刀握在手中,她目光沉冷,望向窗外。

沈幹夕沉眉,從**輕輕坐起,伸手將枕邊玉骨扇握住:“去叫醒淩恒。”

“是。”菀青輕步走向外間,沈幹夕也踩著靴子下了床,可兩人沒走幾步,忽然聽見屋外傳來開門聲,接著便是刀刃劃破肌膚之聲,不由得一齊頓住了腳。

菀青回頭,兩人眼中均有疑惑。靜了靜,菀青開口:“我去外麵看看。”

沈幹夕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外間,菀青走近門邊,貼著門,慢慢將門打開,沈幹夕則把睡在外間的淩恒叫了起來。

“樓主?怎麽……”淩恒睡眼惺忪地起身,才說了四個字,看見立在門邊的菀青,她的手指緊扣刀柄,蓄勢待發,樓主更是握著玉骨扇,凝沉目光向門口走去,他心裏一跳,趕忙迅速一蹬鞋子,奔到門口,看見庭院中的景象,不禁愣在原地。

庭院石板地磚上,橫豎躺著五具屍體,而夜風裏唯一站立的人,是舒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