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風終究是來了,但還算給我這個新晉止雨天女的麵子,風不急雨也不驟,將窗戶一關,幾乎聽不到外麵的響動。

雁空山這會兒應該已經熟睡了吧。

我在黑暗裏翻了個身,盯著屋內模糊的家具輪廓,隻覺得心裏悶得慌,怎麽也睡不著。

到底是學抽煙太小,還是和他談戀愛太小?到最後我也沒能問出口。直覺告訴我,不要問,問了對我沒好處。

他應該是知道了吧,知道我喜歡他。

什麽錯把他認成了別人,這和我說自己什麽也不記得了簡直異曲同工,屬於同等級的謊言。

我一定是叫了他的名字,所以第二天他才會問我記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而無論我記不記得,他都已經打定主意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就像我怕被他拒絕,想繼續和他做朋友,所以假稱什麽也不記得,他可能也為了顧忌我的感受,想和我維持表麵的平和,不願把話挑太明,隻好通過別的途徑敲打我。

我年紀太小了,想法太幼稚了,我不夠成熟,我才十八歲…更重要的原因他不好直說,但我想也就是那樣了——我們是同性。

他隻是對我黃了幾次,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同性戀。付惟還對我粉了呢,也沒見他就想和我談戀愛。

所以,我這是被委婉地拒絕了啊…

我再次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裏,將心中苦悶盡情吼出:“年紀小又不是我的錯!年紀小有什麽不好?我可隻有十八歲啊!人生隻有一次的十八歲!!”

無論我怎樣不甘,第二天的太陽都照常升起。

台風過後,街上落了許多樹葉和花瓣,路中央偶有小攤積水,但隨著氣溫逐漸上升,中午之前它們便就會被蒸發幹淨。

比“慘烈地被拒絕”更令人同情的就是我這種了吧?

無聲無息地被扼殺。

告白失敗起碼還有“喜歡”的殘屍供悼念,若幹年後追憶往昔,也不枉一場喜歡,我卻連個“喜歡”的衣冠塚都沒有。

我的喜歡,活得憋屈,死得悲壯。

“餘棉!”孫蕊靠在收銀台旁,大力揮舞手臂衝我打招呼。

台風後大家可能都還沒回過神,街上顯得有些冷清,店裏也沒什麽人。

這還是醉酒事件後我們第一次見麵,仿佛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你怎麽來了?”難得清閑,我幹脆也走到收銀台前,與孫蕊和文應聊起天。

“來看我的小文文啊。”孫蕊手肘支在收銀台上,雙手撐著下顎,一臉甜蜜盯住文應。

我似乎看到文應難以忍受地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要叫我小文文。”

孫蕊嬌羞地朝他夾了夾眼:“我就喜歡你一本正經的樣子。”

我:“…”

文應真的對她有意思嗎?

我現在嚴重懷疑孫蕊是不是理解錯文應的意思了,這兩個人怎麽看都不像是好事將近的樣子啊。

我望著孫蕊頭頂的粉色,又去看文應頭上,白白淨淨,同他們的關係一樣。

雁空山起碼還對我黃過,文應這狀態簡直達摩附體對孫蕊這位女施主完全沒有邪念啊還談什麽戀愛?

孫蕊不行啊,還說要教我追男人。我教她吧。

談話間,孫蕊提到周末想去登山,問我和文應有沒有興趣。

我其實是沒興趣的,耐不住孫蕊在底下踢了我一腳,我隻能笑著說自己早有此意,她提得正是時候。

文應看了看排班,說自己周六正好有空。

“那就周六!”孫蕊興致勃勃,“我們去爬鴛鴦山吧?那山上有座廟,求姻緣很準哦。”

鴛鴦山在青梅嶼最北端,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矮的,但因為山上有座靈驗的姻緣廟,成了島上遊人最多的山頭。

書店增加了蕭天這個人手後,排班也輕鬆許多,周六正好我和文應都休息。但這也意味著雁空山要和蕭天搭班,雁晚秋如果找不到人照顧,就要在書店休息室呆一整天。

小女孩很乖很聽話,就算沒人陪她,一個人靜靜坐在沙發上玩魔方看漫畫也能度過。

放在從前,我或許不會覺得怎樣。可與雁晚秋接觸的這一個月,我知道她和普通孩子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不是指她身體上的殘缺,而是她的智商。

她太聰明太早熟了,完全不像個五歲的孩子。她從不以吵鬧達成自己的目的,做事說話都調理十足,洞察力更是驚人。

就好像是…上帝拿走了她的腿,卻賜予了她非凡的智慧。

有個詞我總是在各種傳播媒介上見到、聽過,卻從未用在什麽人身上,但如果必須要給雁晚秋一個定義的話,那她應該就是“天才”吧。

她長大或許會成為十分了不得的人物。

不過我都有能看到別人七情六欲了,一個五歲小女孩是個天才又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雁晚秋對新鮮事物總是充滿無限好奇,精力也很旺盛,把她留在窒悶的休息室實在太可憐了。

思量過後,我跑去找雁空山商量,看能不能周六帶雁晚秋一起去爬山。

“爬山?”他彎腰收拾地上的遊戲手柄,聞言動作微頓,看了過來。

“不是很高的山,海拔也就兩百多米。我會看好她的,要是她累了爬不動了,我就背她上去。”

雁空山想了想,似乎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那就麻煩你了。”

我抿著唇,衝他靦腆地笑了笑:“不麻煩的。”

其實我心裏還存著絲僥幸…一絲微弱的,希望這個暑假結束,我離開青梅嶼去上學的時候,他能允許我將對他的“喜歡”說出口的僥幸。

搞定了家長,孫蕊他們當然更不會有意見,周六那天九點,文應開著車先後到家門口接了我們幾個,之後四個人一道去了鴛鴦山。

孫蕊跟要郊遊一樣,大包小包買了不少零食,還帶了許多自家出產的水果。

“做我孫家的女婿實在是件非常劃算的事…”腳下爬著山,肩上背著零食,就這樣也沒堵住孫蕊的嘴。

奈何媚眼拋給瞎子看,文應壓根不接茬。

我默默歎了口氣,隻好順著她話問:“為什麽?”

孫蕊回頭給了我個讚許的眼神。

“做了我孫家的女婿,他一輩子都可以不用自己買水果了,你說劃不劃算?”

我差點接不下去。

“那是很劃算的哇,可以省很多錢呢。”一旁稚嫩童音適時響起。

我低頭一看雁晚秋,她牽著我的手,正好也看向了我,還朝我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

小天才。

我也回她一個心照不宣的笑來。

爬到半山腰,眼前出現一座一米來寬繩木結構的吊橋。長度不過十來米,底下是頗為湍急的河流。

孫蕊和文應走在前頭,我抱起雁晚秋跟在後麵。

“孫姐姐是不是喜歡文應哥哥?”雁晚秋小聲問我。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因為我很聰明。”雁晚秋小臉微抬,透著股驕傲。

這句話簡直要成為她的口頭禪了。

“恭喜你,你猜對了。那你看不看得出來文應喜不喜歡孫蕊?”

“不討厭吧。”

“哦?”我對她這個回答很有興趣,難道她比我一個有通感症的看得還透徹?

“討厭怎麽會同意一起來登山啊?”雁晚秋無奈地瞥了我一眼,頗有種“你是不是傻”的意味。

孫蕊到了橋中央,麵向右邊大叫起來:“哇,你們看,那邊有個瀑布耶,好好看。”

可能是台風更過,山裏濕氣重,瀑布也吸飽了水分,聲勢浩大得很,水流轟隆隆的,遠遠聽著跟雷鳴似的。

不少人停在橋上拍照,前後都堵死了,進不得退不得的,開始有不耐煩的遊客擠開人群從後頭生擠過去。

“走走走,別擋道。”

吊橋微微晃動起來。

雁晚秋緊了緊環住我的胳膊:“大哥哥,我不會遊泳。”她看著底下澄澈的河水,咽了口唾沫。

我剛想說:“放心,不會有事的,我會。”結果嘴才張開,失重感突如而至,視線所及,所有人都跟下餃子般落到了水裏。

冰冷的河水頃刻間沒過胸膛脖頸,嗆進口鼻。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突然到我完全感覺不到寒冷,隻覺得懵。

河水並不很深,一米八左右的樣子,成年人墊個腳問題不大,孩子就有點危險。

等等…

我猛地如墜冰窟,心髒劇烈收縮著,大腦都好像停止了運轉。

雁晚秋呢?

剛剛還在我懷裏,摟著我脖子的雁晚秋呢?

我浮在水麵上,急切地掃視著混亂的河麵,哪裏都沒有雁晚秋的身影。

孫蕊和文應此時也浮到水麵,孫蕊水性好,見有人不會遊泳,想也不想靠過去雙手穿過那人腋下,將他的上半身托出水麵。

“秋秋…秋秋不見了!”我朝兩人喊了一聲,也不管他們聽沒聽見,深吸一口氣再次潛進水裏。

河底泥沙被眾人翻攪一通,水質變得渾濁起來,難以輕易視物。

憋氣憋到胸腔隱痛,直到實在不得不換氣,我才浮出水麵迅速再換一口氣繼續尋找雁晚秋。

這樣幾次,眼角忽地掃到一抹飄在水底,靜悄悄的粉色連衣裙,我連忙奮力向那邊劃動,伸手拽住了那角裙子,又摸到了雁晚秋的假肢。

我托著她破開水麵,文應這時也遊過來,和我一起將人抱到了岸上。

雁晚秋躺在砂石上一動不動,渾身被冰冷的河水浸濕,臉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我慌亂地去探她的鼻息,又去聽她心音。

最後絕望的發現,沒有,什麽都沒有,我…什麽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