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不懂

“老和尚隻有一間房。”

“讓我待在後院就可以了。”

“那和尚幫你置張躺椅,前些日子人家搬過來的,椅腳斷了幾根,我修好了,紮實,不怕塌。”

蓮起站在原地看著老和尚搬出一張木製的躺椅,躺椅是全實木所製,看起來就不輕,可老和尚卻隻用一手就把躺椅給提著走出來,而躺椅本身也不像老和尚說的隻是斷了幾根椅腳,基本上椅腳斷和中間的橫杆都斷的差不多,老和尚拿了不同顏色,不同品種的樹幹給補上了。

老和尚把躺椅置在屋簷下,蓮起走過去提起躺椅說他想躺在鬆樹下,老和尚按住蓮起的手笑著說:“今天夜裏會下雨,會淋濕。”

蓮起皺著眉搖了搖頭,“我不怕淋濕。”

老和尚點點頭,鬆開了手,“你是不怕淋濕。”

到了子時果然下起雨來,雨勢來的又凶又猛,彷彿如百萬戰馬一起奔馳而來,雷聲轟轟,地上萬物在一瞬間全濕個透,包括仍坐在竹屋門前的傅敬堯。

雖然傅敬堯頭上有屋簷,但雨實在下的太大,他被濺起的水花一點一點浸濕了,山裏溫度又低,這場雨下了一整夜,直到東方見白才停,而傅敬堯卻在子時未過就病倒了。

當蓮起回到竹屋時,看見的便是一身濕透,躺在門外昏迷不醒的傅敬堯,早先原下決定瞬時全都消之無蹤,蓮起扶起傅敬堯的時候,心中隻有焦急。

“你怎麽昏在這裏?”

“你幹嘛不進屋裏?”

“你怎麽會弄得全身濕?”

之前對自己說好不再理會傅敬堯,不吃傅敬堯備的東西,不看傅敬堯任何一個表情,不為傅敬堯再牽動任何心緒,全部都忘的一幹二淨,愣是對著一個病的沒有任何意識的人一勁自言自語的發問。

把傅敬堯拖進了屋裏,脫衣,擦身,穿衣服,放置到**,蓋上被子,蓮起看到了傅敬堯的手落在被子外,把手放置到腹上,再把被子拉到下巴捂實了,蓮起坐在床邊,還是仍不住嘮叨了一句。

“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子?有屋不進去躲雨,偏要在外頭沾濕氣。”

說完,平時傅敬堯嘮叨不停的樣子突然浮在眼前,蓮起這才明白,原來傅敬堯不是個性太過婆媽,而是關心。

倚在床頭,蓮起仔細的看著傅敬堯的臉,是錯覺嗎?他竟然覺得傅敬堯其實長的跟段雲生有些像,隻是傅敬堯皮膚太黑,眼睛也不像段雲生時時露著精明,所以才讓人難以發現,可是,如今病著的傅敬堯臉看上去有幾分蒼白,這樣一對照居然就跟前陣子瀕臨死亡的段雲生有些相似。

一樣是高而有肉的鼻子,一樣有個有棱有角的下巴,深如刀刻的人中代表此人有堅強的意誌,薄薄的唇是薄情之相,收回了目光,蓮起走到矮榻旁,矮榻旁櫃上的竹簫還在,但他卻有好長一陣時間連碰都不曾碰,曾經,他一日不吹簫便覺得不習慣,如今看到簫,他卻覺得陌生,就如同一隔十年再見段雲生一樣,看上去熟悉,感覺上卻又異常陌生。

轉頭看向傅敬,蓮起不得不去想,會不會有一天傅敬堯也會離去,就如同段雲生一樣?

轉身走回床前,把手貼到傅敬堯的胸口上,傅敬堯身上仍發著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病的關係,心跳的有些快,蓮起喜歡聽心跳聲,因為他沒有心,他隻有妖丹,人心,人心,說書先生說人心最難測,蓮起覺得說書先生說的真對,不論是過去的段雲生,還是現在的傅敬堯,蓮起覺得自己從無法猜測到他們心底真正想的是什麽。

大雨未停,風雨聲瀟瀟淅淅,聽久倒有點像老和尚唸經時敲的木魚,兩者一樣是單調的頻率,心慢慢靜了下來,氣憤已過,不甘已過,怨對已過,當心中隻有平靜的時候,思緒便清晰了起來。

蓮起回想著有感知後的歲月,發現記憶最多,竟是始於遇見段雲生後的這十四年來,段雲生,傅敬堯,老和尚這三個人到底在他的世界裏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他的前世是那故事中的蜂鳥精嗎?

看著自己的手,蓮起無法想像這隻手化羽成翅的樣子。

依老和尚故事所言,那蜂鳥精並沒有喝下孟婆湯,蜂鳥精是讓候爺未斷的餘情給救走,養在天池偷來的蓮花裏為之續命養魂,既不曾喝下孟婆湯,應記得所有的事情,可是,蓮起聽老和尚的故事已不下百次,腦子裏從沒有出現一個屬於故事裏的畫麵。

如果他與蜂鳥精和候爺的故事無關,那老和尚為何要不厭其煩的不停對他重複那個故事呢?他不相信老和尚真的隻是單純講故事,但他又理不出個頭,望著傅敬堯,轉頭看著櫃上的簫,再想想段雲生,段雲生是餘情嗎?還是未斷的貪欲呢?又或是什麽都不是,隻是單純偶遇上的人?

那傅敬堯呢?

也是單純遇上的嗎?

佛說萬事必有因,看了這麽多佛經,蓮起還是悟不透所謂的因緣。

第二天太陽從窗子斜照進屋時,傅敬堯就醒了,與昨日的不醒人事之狀完全不同,今日傅敬堯隻覺得頭有點重,鼻子單邊堵了,剛醒的他有點迷茫,腦子裏是一片空白,他用成拳的左手用力打了幾下太陽穴,蓮起在眾人麵前消失的畫麵跑了出來,所有的記憶像山洪一樣湧回腦海,他張了口大叫一聲“蓮起。”

“做什麽?喏,喝薑湯。”

蓮起喝過段雲生煮的薑湯,也喝過傅敬堯煮的薑湯,傅敬堯比段雲生煮的好喝些,因為傅敬堯在裏頭加了桂花和黑糖,傅敬堯教過蓮起,不過蓮起沒打算照著做,至少這次不照著做。

之前在呂四曲家裏不好的記憶仍在,雖然經過與老和尚唸經那一遭已經淡了點,但他現在心煩,有太多他無法解開的謎團,讓他心煩亂不堪,所以,他決定照傅敬堯給他的食譜加上三倍的薑,然後不加桂花也不加黑糖。

果然,傅敬堯第一口就沒順利咽下,一嘔,嘴裏的薑湯像噴泉,從床到地板再到對麵的矮榻上無一幸免,傅敬堯驚訝的看著自己吐出去的薑湯,難以相信自己隻是吐了一口,居然可以造成這種災難,再低頭看向手中讓碗裏那讓他喉嚨幾乎著火的東西,燒灼的感覺讓傅敬堯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抬頭看到蓮起正笑盈盈的看著他。

“這是什麽鬼東西?”一句話馬上吞回肚子裏,取而代之的是“喝完,我馬上去擦地。”

傅敬堯討好的笑著。

蓮起點點頭,笑容可掬。

傅敬堯憋住氣一口氣把碗裏的薑茶的灌進嘴裏,那驚人的燒灼感讓他又忍不住嘔了一下,捂緊了嘴,隻有幾滴從指縫裏溢了出來,眼睛見到蓮起瞇起的眼睛,連忙努力咽下,惡心感實在太逼人,傅敬堯奔到置茶壼的桌上一連喝了五杯才壓下。

“能跑了,看來好的差不多了。”

蓮起話一出,傅敬堯發現他的病好像真的好了,頭不沉,鼻子也不堵了,發了一身汗,身子感覺也輕爽許多,手腳俐落不重,回頭看向蓮起,傅敬堯揚起招牌的憨笑,“好像真的好了,謝謝你啊蓮起。”

“別抓。”

“什麽?”

“我說你別再抓你的後腦勺,那裏都禿一塊沒頭發了。”

聞言傅堯馬下縮手,他沒想到蓮起會發現,那一塊禿好醜。

看著傅敬堯的呆樣,蓮起真的沒辦法把傅敬堯跟蜂鳥精故事的任何一個角色聯想在一起,念一轉,蓮起覺得這樣也好,傅敬堯就是偶遇到的一個人,沒有前世的情感恩怨糾葛,此後隻要單單純純計較當下就好。

“雖然日前你在呂四曲家對我無禮無義,但我還是可以把你頭蓋骨磨成護心鏡戴身上,隻要你以後別再像在呂四曲家那樣誤會我,我蓮起從不說謊。”

傅敬堯抱著滿懷歉意和苦楚看向蓮起,他知道蓮起說的實話,他也知道蓮起搞不清那是怎麽回事,雖說不知者無罪,但那個當下蓮起的話是那樣殘忍,一字一字都重傷害著葉玉真和呂四曲的婚姻和未來,呂四曲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四曲哥,是明知道他在柳安樹林裏設陷阱卻還是把他當兄弟的人,這教他如何眼睜睜看著呂四曲被傷害而不阻止?

“蓮起,對不住,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隻是有時候有些話是不能說的。”

看著傅敬堯充滿歉意又有苦難言的樣子,蓮起覺得煩躁了起來,跟凡人相處真的太難了,他似乎怎麽也學不會,明明他已經先低了頭,但傅敬堯卻還是不滿意。

“你們凡人好多忌諱,好多規矩,好多約定成俗,好多不能做、不能說,我搞不懂。”

蓮起臉上沒了笑,傅敬堯的笑也沒了,他放下杯子走到蓮起身邊道:“那以後我們就不下山了,這樣就不再會有忌諱,不再會有規矩,不再會有什麽約定成俗,不能的,不能說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