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提傅敬堯這三個字

又過了好幾年,實際是多久的時間蓮起也不清楚,他隻知道他新種下的水果籽又萌芽,長的比他的膝蓋還要高,現在竹林外的果樹林以直徑向外走,已經要走超過一百步才能走完,從小乙死後,蓮起每年都會在果樹的外層再種上一圈果樹,以這樣算來,日子可能已經過了百年,隻是蓮起也不能確定,因為山裏麵看起來都一樣。

又過了幾年,傅敬堯為他哥哥傅敬文起的亭子開始漏雨,蓮起花了十六天才砍下一顆樹,當他想鋸個板子修屋頂時,才發現他手邊沒有鋸子,他拔了一大竹筐的果子打算下山去賣,好換錢買個鋸子,就像以前傅敬堯曾經做的那樣。

下了山,他才把竹筐放下,攤位都還沒有擺定,就有個賣花的小姑娘跑過來問:“老人家,你怎麽滿頭白發了還出來賣水果呢?你沒有孩子嗎?”

“你才是老人家。”

蓮起伸出手指著小姑娘罵,卻發現自己的手上滿是皺紋,暴起的血管如蚯蚓蜿蜒在手背上,一低頭,蓮起看到他那墨黑的頭發已經全白,他嚇的一退,腳步一個沒踩好,蓮起踉蹌了一下,不想,長掛的後擺被他後腳跟踩了一下,居然因此撕下了一大段,轉頭要去看,才發現肩上的衣服也早被磨破,隻是他沒有發現。

蓮起愴恍失神的跑回山上,抱著膝蓋躲在竹屋一角,窗外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好久,好久,他都沒有勇氣伸出手,再看自己的手一眼,他怕見到自己那一手的皺紋和老人斑;蓮起迷迷糊糊的睡去,又迷迷糊糊的醒來,睜開眼睛他看見自己的腳,腳上雖然有泥,但他外露出的那一小截小腿卻是白晰動人,蓮起笑了,眼睛裏都是淚,他顫抖著伸出了手,還好皺紋和暴出如蚯蚓的血管已經不見,他想起段雲生曾牽著他的手,說那是纖纖玉指。

換了一件衣服,手捧著那件輕輕一扯便會破的衣服,蓮起心底覺得又慌又怕,手上的衣服就像紙紥的一樣,隻要用兩指輕輕一推就會破,蓮起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怎麽了,這時的心情就像是他初化妖成人形的時期一樣,他的身邊圍繞著無數的謎團,而他完全沒有解答的能力,蓮起流下了淚,他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很想傅敬堯,想到甚至不敢提起他的名字,隻怕自己會受不了。

之後蓮起再也不敢再下山,他拔了很多的荷葉,很多的姑婆芋的葉子,還有一些香蕉葉,他把葉子曬幹後鋪在亭子的屋頂上綁緊,一邊祈求著這樣可以不再漏水,到下一個雨天來臨前,蓮起的心都是吊著的,直到雨下下來的那天,蓮起站在亭子下,發現亭子沒有再漏雨,心才落位,他在亭子下又哭又笑又叫又跳的過了一個下午。

蓮起有時候會走到山的另一邊去看呂四曲,當然,呂四曲已經不在那裏,蓮起看到的隻有呂四曲的那間屋子,那個屋子初幾年被派駐的官兵占據了,可是到了近幾年已經不見兵官,那間屋子久無人居住,也漸漸毀損傾倒,到了後來甚至隻剩一道半毀的矮牆,唯一從來不變的隻有那座山神廟。

又過了幾年,放骨灰甕的小亭子跑來了兩隻小猴子,那兩隻猴總是吃掉蓮起貢給小甲、小乙的果子,蓮起覺得,那兩隻猴是小甲和小乙轉世而來的,至於有時候那兩隻猴子也把他貢給傅敬文的果子吃掉,蓮起選擇當作沒這回事。

又過了幾年,那兩隻猴子也學會了寫字,學會寫小甲、小乙,學會在蓮起叫小甲和小乙的時候應聲,蓮起非常開心,他讓兩猴住進了竹屋裏,睡在矮榻上,他跑去小亭跟傅敬文說小甲和小乙回來的事,卻仍然不敢提傅敬堯這三個字。

這一次,這兩隻猴子陪了蓮起四十一個寒暑,猴子能活到這個歲數屬特例,可是蓮起還是忍不住落了淚,小甲和小乙又再次離他而去,而他卻從來沒有得到傅敬堯的消息,一次都沒有,有時蓮起會想,傅敬堯是不是跟著老和尚回天庭上做仙去了,獨留他一個人在吞人山上,歲月無盡,孤寂無盡。

又過了幾年,又來了兩隻猴子,但蓮起已經不再想像那兩隻猴子是小甲和小乙,但偏偏兩隻猴卻黏蓮起黏的緊,還一直想往竹屋裏去,蓮起堅持了一段時間,猴子也沒走,蓮起也就作罷了,兩猴也睡在矮榻上,但蓮起再也不給牠們取名字,總是猴子,猴子的叫牠們。

這兩隻猴子陪了蓮起二十四個寒暑就死了,照例,蓮起把猴子抱到山神廟裏,等過了兩季再去收屍,傅敬堯原來用來醃菜的小甕有八個,如今隻剩下兩個,那小亭子也放不下那麽多甕,蓮起尋辦法這裏加一點那裏添一些,到後來那亭子也完全看不出最初的樣子,而果樹林已經要走超過兩百步才能出林。

這次不到十日,便又有兩隻猴子跑到竹屋來,蓮起看著兩隻走的歪歪斜斜,步伐都還不穩的猴子實在不知如何是好,那猴子的毛都還不齊,還能見粉色的皮膚吶,也不知道是怎麽脫離猴群跑到竹屋裏來,蓮起用傅敬堯以前用的食盒幫兩隻幼猴造了個窩,但是要弄什麽東西給幼猴吃呢?蓮起真的傷透了腦筋,把果子都磨成了泥,猴子雖然吃了,卻日漸虛弱,還不停的掉毛,最後,蓮起隻好狠下心來,去抓了初生羊崽的母羊,擠羊奶喂猴,結果,猴長大了,羊也越養越多。

那兩隻猴學會了看羊,蓮起沒有圍欄杆圈羊,但他養的羊始終有增無減,蓮起有時也會跟著兩隻猴一起去放羊,也曾遇上狼群,可不知道為什麽狼群從來沒有攻擊過蓮起和他的羊群,所以到後來,蓮起也搞不清楚他到底養了幾隻羊,總歸每次回竹屋時,竹林裏和果樹林裏總塞了滿滿的羊,看都看不到地,他的果樹都長的很好,因為完全沒有雜草,而且有天然肥料。

這次這兩隻猴活了二十一年就走了,兩隻猴同時在夢裏過世,那天蓮起起床後發現猴子死了,就坐在床邊地上,呆看著安詳離世的兩隻猴子直到隔天清晨,那是個夏天,經過了一天一夜屍體就有味傳了出來,蓮起連著棉被把猴子抱到山神廟裏,跪著求猴子不要再來,求牠們去投胎到別的地方去。

離開了山神廟,蓮起不敢回竹屋裏,他尋著記憶把當初跟傅敬堯逃亡的路線走了一遍,一邊走一邊哭,哭到後來眼睛都要睜不開,好不容易走回竹屋,居然見到兩隻初生的猴子就在竹屋門口,用牠們四肢爪子撓著門。

蓮起如逃命似的進了竹屋,把兩隻爬都不太會爬的猴子關在屋外,緊緊鎖上門,蓮起捂緊了耳朵對著外頭大喊,“滾,都給我滾,不要再來了,我不要再看到你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外終於沒有聲音,蓮起躡手躡腳開了門,發現兩隻猴子依偎在一起睡著了,外頭的地上寫滿了“小甲”、“小乙”兩個字,哭著把猴子抱進屋,蓮起很有經驗的拿著盆到外頭擠羊奶,把羊奶裝皮壼子裏喂猴子。

又過了幾年,兩隻猴子長大了,而且長的比一般彌猴都大,站起來都有蓮起胸那麽高,若不是長著猴兒樣,看到的人一定會以為那是黑猩猩,那兩隻猴成了山裏頭的大王,蓮起甚至見過兩隻猴騎著豹子趕羊,那畫麵真的讓蓮起都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不過山裏的羊群已經太多了,吞人山裏草居然變成最可貴的東西。

“羊真的太多了,再多下去,所有的羊最後都會餓死的。”

有一天,蓮起終於忍不住對著小甲和小乙說,說完小甲和小乙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從那一天開始羊群沒有再增加,反而有減少的趨勢,蓮起沒有問羊到那裏去了,一是因為蓮起並不是很在意,當初會養羊是為了羊奶,後來越養越多,真的也是無意為之,二則是因為小甲和小乙再厲害也沒有辦法開口說人話,在有限的手勢裏,他實在很難問清楚羊到那裏去了。

又過了幾年,山下各處都起了猴仙廟,幾乎要把吞人山圍了一圈,那香火鼎盛,醺到蓮起有些受不了,日日上廟祈求的人很多,一開始是求溫飽居多,接著有求遠方遊子平安早歸,做生意順利之類,可是到了後來連求子的也有,蓮起忍不住瞇眼斜睨著小甲、小乙,“我說你們輪回了那麽多次,次次都是兩隻帶把的,你們拿什麽去保祐生子?”

小甲和小乙齜著牙笑,沒有回答,猴子到底不會說人話。

不過,小甲和小乙學會了很多事,日子越長他們學會的事越多,牠們會寫字,會做畫,會看兵書,牠們甚至還無師自通的學會捏人偶,一個個姆指大的人偶捏的維妙維肖,有將軍也有士兵,蓮起拿那些人偶來排陣,跟小甲、小乙玩起對戰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