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葉繁少時正處文|革時期,那時城裏知青被下放到農村,文昊也是其中的一員。她還記得初見文昊的時候,他帶著金屬框細邊眼睛,清清瘦瘦,手指修長。看慣了農村小夥的野蠻粗獷,在看眼前這清秀少年,葉繁瞬間便傾心於他。
那年她才十一歲,她還不知道往後的日子會被這一個男人攪得天翻地覆。
文昊比葉繁大六歲,城裏出生,家庭背景好像也挺牢靠,又是家裏的獨生子,從小嬌生慣養沒過過苦日子。要不是因為文|革,這時的他大概還在學校裏麵,過得舒適。所以每次下地上工,都讓他叫苦不迭,修長的手指上被鋤頭把子磨得都是水泡。葉繁就在煤油燈下,用繡花針給他挑。
他說,“小繁你真是個好姑娘,等你長大了就嫁給我吧。”
葉繁羞赧不說話,把這話記在了心裏。之後想來,她根本就不該把他的話當真,因為當時他喜歡的是與他一同下鄉的一個女學生。
他偷偷的教葉繁讀書識字,光景過得很快。後來高考恢複,再加上雲南罷工事件,政府停止了上山下鄉。那日文昊高興的抓著葉繁的手說,我終於能回家了。葉繁笑著,但心裏很苦,不久後文昊就帶著那個女學生走了,從此再無音訊。
過了幾年,媒人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對象總是無疾而終,父母整日都為她的婚事發愁。和蘇恒相識也是通過媒人介紹的。葉繁選擇他,因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蘇恒帶著金屬框眼鏡,一股子書卷氣息,和文昊很像。
說實在的,和蘇恒結婚那幾年是葉繁一生中過的最安逸的日子。蘇恒是大學教授,待遇不錯用不著為生活發愁,他去學校教書,她就在家裏翻看他書架上的書,之後懷孕了,蘇恒就更是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她。
懷孕那一年,她收到了一封信,是文昊寄的。內容很長就不一一細述,大概是說,他回家結了婚,才發現那女學生和生產隊長有染,還懷了孕,被文昊發現後,她跑去流產大出血死掉了。他父親□□時遭到□□落下病根,知道兒媳婦的事受不住打擊中風了,不久後也去世了。他說他現在在上海和母親一起,日子過得很苦,希望葉繁能幫幫他。
我能拜托的也隻有你了。這是信尾最後一句。葉繁拿著這封信久久不能平靜,她恍惚又像是回到了青蔥年少,那個清瘦的少年正耐心的教她寫字,一筆一劃蒼勁有力。
葉繁照著文昊給的地址寄了一筆錢給他,等到蘇卿出世不久,她就迫不及待的去上海尋他。她走的時候在桌上壓了一張紙,帶走了蘇恒存了幾年的積蓄。
蘇恒回到家的時候,看了那張紙,上麵隻寫了一句話:我走了,勿念。他甚至不知道葉繁走是為的什麽。直到多年後他在書架上翻看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時,才發現裏麵夾著的那封署名文昊的信。
葉繁在一間潮濕陰暗的地下室裏找到了文昊。他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麻布衣服,頭發亂糟糟的,臉上都是胡渣。葉繁沒有想到,他會過的如此狼狽。
他們兩人剛開始也有過一段溫馨的日子。文昊去碼頭打工,葉繁就找了些針線活帶回家做,一邊照顧文昊的母親。後來文昊在碼頭出了事,摔斷了一隻腿,便成天在家喝酒,一喝醉就打葉繁,把她打的鼻青臉腫,嘴裏還不停的罵她婊|子。她不知道文昊到底是在罵她,還是在罵死去的妻子。母親看不下去要去攔文昊,被他一推後腦嗑到桌角上當場就斃命了。
母親死後,文昊越發變本加厲。葉繁做兩份工,早上天不亮就起來去洗衣房給人家洗衣服,洗完衣服就去繅絲廠裏上班一直做到晚上。拿到的錢就被他拿去買酒喝,喝的醉醺醺的回家,就開始打罵葉繁。她早上去洗衣房洗衣服,女工們見了她臉上青青腫腫的都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說,一邊搓著衣服流眼淚,一邊用泡的發白腫脹的手去揩掉淚珠。
再後來,文昊得了肺病,躺在**不停地咳,葉繁煎藥給他喝。在很多年後她都能想起,那個醃臢逼仄的小弄堂裏經久彌漫的中藥味。
葉繁跟蘇卿講到這裏的時候,還笑著說,她這輩子都不會去喝中藥,太苦。
有日葉繁做完工回到家,看到文昊趴在**,背朝著天花板,她喊他沒反應,走過去一看,枕頭上麵浸滿了猩紅的血跡。因為錢都被文昊拿去喝酒了,她沒錢安葬就把遺體火化了,捧著骨灰盒跑到海邊把骨灰撒到了海裏。
按理說,文昊死了她就該回家了。她也確實回去過一次,當時她站在路口,手裏提著包裹,看到蘇恒和一個年輕的姑娘走在有說有笑的,年幼的蘇卿也在,拉著姑娘的手很開心的樣子。她悄悄轉身又走開了。
那天她坐在車站裏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一個陌生男子就找她搭話。他跟她講了幾句話,葉繁隻問到一陣特殊的香味,接著就斷片了。等神智恢複過來,自己正在坐在一輛麵包車上,身邊還有幾個女孩子,最小的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
人販子把她們賣到一家妓院,妓院的老鴇子看了葉繁幾眼,嫌她年紀太大了沒要她。人販大概覺得自己做了無用功,毒打了她一頓,套上麻袋就往荒郊野外一扔。她說自己命大,那樣都沒死,被路過的人救了下來。接著她去尋了份家政婦的工作,在一個有錢的商人家裏工作。那個商人五十多歲,矮矮胖胖的,每次見到葉繁就說她長得和自己初戀很像,還對她動手動腳的。葉繁最後一咬牙嫁給了他。
舒坦的日子沒過幾年,那個商人的公司被大企業吞並了,他一時受不住打擊,腦溢血死掉了,留下一棟房子和不少的遺產給葉繁。葉繁把房子賣了,找了個安靜的地方獨居,接著就得知自己患了病。
她在世時對蘇卿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當初這麽毅然決然的走,都不知道是為的什麽……”要是當時她沒有走,或許現在會過的很幸福,但是人生是不可能有從頭再來的機會的。
蘇卿沒有為葉繁辦葬禮,因為幾乎沒人會來,給她遺體送行的也隻有蘇卿,蘇秋和林生三個人。他從火葬場拿著骨灰盒出來,徑直去了海邊,按照她的遺囑把她的骨灰撒到了海裏。
海邊風很大,有種濕漉漉的味道。蘇卿望著海平麵,結束了對那段故事的追憶,靜靜的站了很久,感覺這一年多來過的像是一場匆忙慌亂的夢,想要快點結束,但當真正結束了卻又有種悵然若失之感。
“回去吧。”蘇秋拍拍他的背,低聲說到。
蘇卿點點頭轉身離去,心底默默念道:再見了,媽媽,願你來世不會再有刻薄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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