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蛾眉不讓
潘秉良剛把門關上,霍朗霜冷雪寒的眼睛裏卻滲出一絲又一絲的惆悵與惘然,慢慢凝結成心底最深的一道痛楚,喃喃自語道:“周曉京......周曉京......你怎麽會來這裏?這是天意嗎?周曉京......”
周曉京,她已經多久沒有喚過這個名字了,多少次午夜夢回,也隻敢在心底最深處默默地呼喊......
潘秉良一輩子還沒這個為難過。
他從來都是誠信忠厚,不說一句誑語,可是剛才他還在一個姑娘麵前信誓旦旦地說讓人家來工作,轉眼間就要撕毀合約,也不知霍朗這小子今天犯了什麽病,可把他給害死了!
潘秉良躊躇半日,多麽難以出口的話,該說還是要說,他輕輕推開門,周曉京立刻從鐵梨木的竹節墩上站了起來。
“這個......周小姐......”潘秉良太不擅於說瞎話,剛才在門外撰了十幾個版本的謊言,一開口卻還是舌頭打結。
“潘先生,我正在等您呢,這份工作,我做不了了!”此言一出,倒把潘秉良閃了一下,如同向後跌出十七八個跟頭,周曉京卻是伶牙俐齒地說了下去,“若不是等著潘先生來,我早就走了,剛才簽了合同,如今又說不做,是我的不對,明鏡的毀約金是多少,明天我會差人送過來,聯係電話我放在您桌子上了!”
周曉京說完,快步走了出去,走到一層的時候,沈小姐正忙著找人簽文件,似乎很想過來跟周曉京打個招呼,周曉京假作不見,迅速離開了明鏡。
潘先生好半天緩不過勁兒來,今天的人怎麽好像集體吃錯了藥?半晌,才囁嚅道:“難道她是周家的小姐?”
不明白內中情由的人一定會以為潘先生的腦袋秀逗了,周曉京不是周家小姐,難道還是“米”家小姐,“湯”家小姐不成?可是隻要在浦江住過幾年的人就知道,潘先生所說的“周家”正是霍家的對頭,霍周兩家的世仇,真叫不共戴天!
周家祖上從前清時就開始搞實業,是浦江數得著的實業家族,旗下經營著繅絲廠和船塢,至於其他的,如錢莊、染坊、綢緞鋪、成衣店就更是數不勝數了。
據說兩家的關係本來也不錯,可自從十年前的一樁命案之後,霍周兩家便結了粗粗的一根梁子,還是鋼筋混凝土做的。從此兩家非但不再來往,還在生意上相互挖坑,兩家的怨仇越積越深,越鬧越大,早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潘先生想不明白,錦繡堆中長大的周家小姐怎麽會出來找工作?就算找工作,又怎麽會踏進明鏡的大門?
暮春的薄陽如金紗般飄飄灑灑地落在周曉京的發梢肩頭,眼角滲出了涼涼的東西,周曉京沒好氣地一抹,恨恨地罵自己:“沒出息!”
怎麽是他?怎麽會是他?他現在不是應該在劍橋讀研究生麽?傳說中的浦江神探霍朗,讓她心向往之的霍大神探,怎麽會是霍雲帆!這是天意嗎?
嬌花馥蕊在煦暖的春風裏搖曳,姹紫嫣紅堆積得滿坑滿穀,然而落在周曉京眼裏,一切都是灰撲撲的,沒一點光亮,如蒙上了一層陰沉的濃雲。
霍雲帆!當她從沈小姐搬來的一摞文件中,看到這個如同隔了幾生幾世的名字時,刹時間,一顆心就被掏空了!
霍雲帆!霍雲帆!當初在埃克塞特大學的綠柳濃蔭下,在長橋碧波畔,那個總是穿一身黑色燕尾服,醉心於推理的人,黑色燕尾服......
黑色......周曉京零亂的思緒戛然而止,她耷拉的腦袋看到了一雙鋥亮的黑皮鞋,再往上,一條筆挺的黑色西式褲子,再往上,一個穿黑色西裝,打著紅領帶,頭發被膠水糊得鋥光瓦亮的人站在他麵前。
老相識!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穿玫紅色妝花緞子旗袍的女子,旗袍上一寸來闊的深黑絲絨鑲滾,臉上遮著深綠色的梅花楞麵網,麵網上一顆碩大的蜘蛛形鑽石在陽光底下照影閃爍,仿佛在向全世界得意洋洋地炫耀。
周曉京的兩個老同學——鄭恒山和紀佩佩。
三人同時一愣,還是紀佩佩首先恢複了常態,啟朱唇笑道:“啊呀呀!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曉京啊!真是好巧,在這兒遇上了——我們不知道你回了浦江啦,當你還在英國呢!要不然,說什麽也要請你參加我們的婚禮,喝我們一杯喜酒啊!啊不,應當讓你來當伴娘的,你不知道,我結婚那日的伴娘是臨時抓來的,沒見過大世麵,處處不稱心!”
當初鄭恒山曾經對周曉京展開過熱切地追求,埃克塞特大學的中國校友人盡皆知,紀佩佩雖然如今夙願已償地做了鄭太太,看起來對先前的事還是耿耿於懷。
周曉京懶得跟她歪纏,笑道:“我也是剛剛回到浦江,倒錯過二位的好日子了——伴娘稱不稱心,有什麽要緊,丈夫稱心是最要緊的!祝二位情投意合,白頭偕老!”
不管以前有什麽梁子,既然遇上了這對新婚燕爾的男女,周曉京還是出於禮貌祝願了他們一番,可是她不知道,鄭恒山娶紀佩佩,現實的考慮更多於感情的原因,兩人結婚幾日,鄭恒山對紀佩佩一直淡淡的,紀佩佩鬱結於胸的一口氣正無處撒呢,剛巧不巧地碰到了丈夫的夢中情人周曉京,怎能不窩火!
因此,周曉京的祝福落在紀佩佩耳朵裏,簡直就是莫大的嘲諷!
紀佩佩小嘴兒一撅,笑道:“曉京這話說得不錯!我跟恒山,可不是前世注定的姻緣麽!說起來,我們婚禮也算辦得圓滿得很啦!鄭家在浦江人脈深,我們結婚那日,有頭有臉的人來得也太多了,曉京你就算真的來啦,隻怕也沒空招呼!”
鄭恒山聽紀佩佩的話越說越要壞,忙打斷道:“曉京或許有急事,咱們就不要在這大馬路上說個沒完了!”
紀佩佩卻是正在興頭上,絲毫不理會鄭恒山,皮笑肉不笑地說下去道:“要說女人啊,書讀得再好有什麽用?還是嫁個稱心如意地丈夫最要緊!再優秀的女人,也還是要找個肩膀靠一靠的!”一麵說著,一麵就向鄭恒山的肩上靠過去,同時做一臉幸福洋溢狀。
鄭恒山焦躁不已,苦於在大街上,又不好跟新婚妻子翻臉。
“曉京啊!你當初在學校裏那麽優秀,怎麽現在還是孤身一人!抓緊找個好男人吧!這世上的好男人不多,出手慢了可就脫銷了,赫赫揚揚的周家小姐,總不能孤老終生吧!”紀佩佩是說痛快了,可她忘了一件事,周曉京對外部打擊的反應不是一般地靈敏迅速,這一點甚至令當初的霍雲帆都驚歎不已。
紀佩佩一張小嘴還在那得啵得啵地想要繼續貶損周曉京,周曉京清冽的聲音卻如風動碎玉,水激寒冰一樣,叮叮砸向紀佩佩:“佩佩你這樣的好運道豈是人人皆有的!要說鄭家家大業大,在浦江市還真是非同凡響,佩佩作鄭家媳婦還真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鄭老太太能有您這樣的媳婦,想必嘴都要合不攏了!”
幾句話把紀佩佩氣了個絕倒!紀家雖然也是大戶,但與霍、鄭、周幾家相比,格局就小得多了,鄭恒山的母親得知兒子交了紀家的小姐做女朋友,的確有大半年嘴巴都沒合攏,隻不過不是笑口常開,而是在不厭其煩地絮叨這個媳婦是如何地不好!
紀佩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來的“好姻緣”,被周曉京夾槍帶棒一通貶損,刹那間臉上如開了染坊,赤橙黃綠青藍紫,色彩異常豐富!鄭恒山眼見衝突要升級,還是麵子要緊,立刻連拉帶拽的帶妻子跑路,一麵回頭對周曉京笑道:“曉京你有事就先忙去吧,啊!”
紀佩佩毫不示弱,扭了幾扭身子又扭到周曉京眼前,笑道:“我的婚事自然是高攀了不假,可是依曉京你這樣的身份,要想高攀卻不容易,浦江身份能高過周家的,也隻有霍家了!”
“這事兒不勞您操心了,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滿腔怨毒的紀佩佩終於走遠了,隻留下一個玫紅色的漬子。周曉京的心情糟透了!該死!今兒出門之前怎麽就沒看看黃曆呢?
一個鍾頭之內接二連三地遇到冤家,也真是天降奇禍!
天意!不,哪裏是天意,分明就是......陰謀!
一陣清風吹過,周曉京頭腦異乎尋常得清醒起來,她之所以會去明鏡求職,可不就是鑽了某人的圈套了嘛!
周曉京三步兩腳,衝到街心地一個公用電話亭子,投幣之後,搖了搖電話,拿起聽筒,對接線員小姐道:“請幫我接白蘭公寓303號程小姐!”
程曦辰一聽到周曉京溫軟如綿的聲音,拿著聽筒的手就止不住發起抖來,心裏倒大叫“糟糕”!好心撮合這對冤家,沒想到兩個人根本沒見過麵,西洋鏡就被拆穿了!
程曦辰對這位十幾年的閨蜜兼死黨極對了解,如果周曉京對她咆哮怒吼,那多半沒事,如果周曉京像此時這樣,用棉花糖一般的聲音慢條絲理地跟她講話,那她可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