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過後,天氣轉暖,紫禁城中的宮後苑,也即禦花園內,正是迎春之象。
碧草如絲、亂花迷人;香風拂麵、繁花似錦。遠瞭亭樓獨立、玲瓏別致;交相呼應、疏密合度。近處飛虹橫掛、長橋臥波;曲徑通幽、奇崛怪俊。
此時在皇帝最喜的萬春亭下,萬曆老兒負手凝視著一池春水,似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大明的江山如此多嬌,朕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拱手讓與他人!”
旁人興許對皇帝的意思一知半解,可身旁的益王心中早有了底。
“皇上言重了,依臣看,朝鮮的倭賊掀不起什麽大浪來,有李如鬆在,還有我大明的千軍萬馬,不日便會傳來捷報!”
“益王兄好大的自信,可知這倭賊還是有些手段的,別忘了先朝栽的跟頭還曆曆在目,此禍怕是一時平不了啊…”
益王趕緊正色道,“皇上說的是,是臣輕率了。”眼睛滴溜溜一轉,想著下來如何應付。
萬曆沒搭理他,頓了一頓,“話說益王兄也有幾十年沒出宮了吧。”
這邊聽了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粗略一算,謹慎的答曰,“承蒙皇上厚愛,一直伴在君側,算來確實有二十多年了。”
“嗯…”沉默了一會兒,萬曆猛地轉身,盯著益王說道,“眼下兩方既已開戰,朕對朝鮮可是一直放心不下,不知益王兄可否替朕走上一遭?”
益王心裏“咯噔”一下,心說怕什麽來什麽,原來你這葫蘆裏下的是一劑猛藥!
再者這哪是商量的口氣,真真拒絕不得的,趕緊撤一步跪下,“吾皇萬歲,能代皇上陣前督陣實乃莫大的榮幸,隻怪臣愚鈍,竟沒想到…”
“好了!”萬曆抬手,“既然你應下了,便下去準備吧,剛好宋經略那兒近日裏籌措了一批軍需要去往遼東,你便一同去吧,切記萬事小心!”語重心長,話裏有話。
“謝皇上!”益王心如明鏡一般,忙起身退下,雙手不知何時緊緊握成了拳頭,隻是萬曆未察覺而已。
晚上回了內殿,萬曆卸下龍袍,對著侍候的陳炬說道,“你說今日在禦花園內,朕讓益王去那遼東,他為何答應的如此痛快?”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益王爺在朝堂權勢再大,不也是仗著有萬歲撐腰嘛。”陳炬回了一句,接著說道,“隻是他竟沒有跟萬歲提一絲條件,這倒讓老奴捉摸不透了。”
“嗯…你倒提醒我了,明日一早喚他前來,朕還要叮囑幾句。且說打今日一早朕的右眼皮便直跳,不知是福是禍啊?”
“萬歲多慮了,許是今日累了,休息一晚便好,老奴去端碗參湯來。”說著出了殿門。
喝了參湯,萬曆不再多想,迷迷糊糊的睡下,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應是半夜時分,自己身著便服,被一小太監領著,七拐八拐的進了一處偏殿,皇宮雖大,可大小殿房自己還是一清二楚,偏偏此處絲毫沒得印象。
正疑惑間,小太監不知何時消失的無影無蹤,抬頭看時,隻見一個背影擋在自己身前不遠處。
“他竟如此大膽,敢著朕的龍袍金冕!”待看清前人的裝束,萬曆忍不住心頭一怒。
“你是何人?”皇帝的威儀自然流露,萬曆昂首挺胸,抬手一指,激昂的聲音在殿內回**。
孰料那人隻“哼”了一聲,仍隱在暗處不肯轉身,負手而立,冷冷的擠出兩個字,“跪下!”
這一驚可是不小,普天之下竟還有人要求皇帝跪下,萬曆勃然大怒,“放肆!來人,來人!”聲音悠悠傳出去很遠,卻得不到半點回應。直到這時,萬曆才感到有些不對勁,一股涼意直逼出腦門密密的汗珠。
“想當年朕是何等的威風,文治武功,四海鹹服!沒想到後人竟是這般,嗬嗬…”等到四周平靜之後,那人說了一句。
“朕?”萬曆腦中滿是問號,可又不敢多問一句。
“罷了罷了,王朝興衰自古有之,能傳二百年,也算是長壽了。朱翊鈞呐,且記住,你命中該有此劫,待柳暗花明,莫要再負了我大明這數百年的基業,否則九泉之下相會,朕也認不得你這不肖孫!”
“敢問您究竟是何人?為何深夜來此對朕…說這些話?”萬曆控製不住的緊張,饒是九五之尊,也被此人隱隱散發的威嚴壓的抬不起頭來。
“說來我這成祖的名號還是你爺爺所賜,哼哼,你很聰明,也有我老朱家男兒的傲骨,記住,老朱家的人從來都不怕打仗,不怕打仗…”聲音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黑暗之中。
萬曆起身去追,卻在暗處分不清方向,如一隻無頭蒼蠅般亂撞,急的滿頭大汗,“先祖,先祖…”終於“忽”的一下坐起。
“萬歲…”陳炬小心問候一句,拿軟巾輕拭著萬曆額頭的冷汗。
萬曆老兒還在琢磨著夢裏成祖的話,越想越是迷糊,猛地抬頭,“不好,陳炬,你快去喚劉守有前來!”
是夜,三更時分,乾清宮內殿,萬曆毫無睡意,來回踱著步子,顯得有些緊張,忽聽得陳炬衝進殿來,慌亂中撞翻了茶案。
“萬歲,大事不好,益王…益王他反了!”陳炬連滾帶爬,踉蹌著匍匐在地。
“什麽!”萬曆一驚,“殿前禦衛何在?”頭腦還算清醒。
“不用找了!”殿門推開,“呼啦啦”閃進來兩隊錦衣衛,末了拱衛著一人進來,不是益王是誰?
萬曆見了倒釋然了,“看來你早有準備,是朕疏忽了,唉…”滿臉懊悔,也印證了方才自己所料不差,可惜晚了一步。
定定心神,複又抬頭,“試問朕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
聽到這,益王沒來由的先歎了口氣,“遙想孝宗千古一帝,奈何隻有武宗一個兒子,武宗頑劣早薨,膝下無子,依禮皇族宗親才德俱佳者皆有承繼之權,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萬曆一甩長袖。
“彼時本王的曾祖端王爺受封建昌,精通文史韜略,愛民重士無所侵擾,民望極高,四方鹹聞其名,本是皇位的最佳人選,奈何遠離京師,又因不懂通融之術,被惡賊楊廷和妒忌排擠,最後反而擁立了興獻王的蠢兒子朱厚熜繼了位…”
“住口!”一聽到益王辱沒自己爺爺的名聲,萬曆激動的咳嗽一聲。
益王卻是顧自的說著,“可笑那楊廷和以為立了個傀儡,自己可以擺弄朝堂,結果被那朱厚熜耍的團團轉,到頭來自己卻是權財兩空、落魄而亡,哈哈,真是咎由自取,蒼天有眼!”
“哼!依當時情形端王爺確實有資格承繼大統,隻不過若當年真是端王爺坐上皇位也不會傳到你這奸賊的手裏!”萬曆兩眼冒火。
“哈哈…這就是命數,當年一切已成定局,可是端王的子孫絕不會忘了這奪位之恨,代代相傳,二十年前本有機會廢了你這個跛子,就差那麽一點兒!”益王瞪著大眼,心有不甘。
“難道?”萬曆抬手指著益王,眼神恨不得殺了對方,“就為了你這些許私利,竟葬送了當年朕的精心布局,以致大明中興一去不返,你!你不配為太祖的子孫!”說著抓起案上的茶杯擲了過去,被益王身側一個叫史世用的錦衣衛一刀劈開。
益王看了一眼,“以後你就是錦衣衛的指揮使了。”史世用趕緊拜謝。
接著轉過頭來,“好弟弟,如今你就剩下了這張嘴還能痛快幾句,哈哈,該來的總會來的,本王隱忍多年終於等來了這個機會。”接著一撩長袍坐在了萬曆麵前,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萬曆待要上前揪其衣領,早一把鋼刀架在胸前,“悔沒有早聽陳炬之言呐…”仰天悲鳴。
“萬歲…”榻下的陳炬跟著泣不成聲。真是:
臨高閣。殘酒西風悲情薄。悲情薄。終懷無奈,淚珠零落。
古來成敗難捉摸,而今卻悔當時錯。當時錯。黃袍猶在,不堪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