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一百一十四回
相比起之前的江映月、賀清秋,徐吾通這個人還真沒在曆史上留下過什麽痕跡。江映月立國,賀清秋定國,再往後徐吾通應當是興國才對,可是偏偏雲青把腦海中的名相國士想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有找到這個人。若不是因為這次闖入地陵比較突然,她一定要提前做好準備,把所有墨陵劍閣前輩生平都牢記一遍才是。
雲青在與人相處之間多半是利用天書看破心障,再借助對人心的精準謀算來破開心防,從而獲取信任與好感。她尚不明白如何去與一個人相處,一旦遇上江映月、賀清秋,甚至是徐吾通這種幾乎不存在心障的存在,就會感覺很難下手,無所適從。
不過,人與人之間哪裏來的這麽多刻意?喜歡還是不喜歡,看著心曠神怡還是心生厭惡,這種事情多半都是由心而發,順其自然的。就好像徐吾通見她第一麵,還沒做出什麽試探就告訴她,他對雲青第一印象還是很不錯的。
其實雲青帶走這位劍靈的希望已經很大了,可是她還在苦惱如何在完全不了解對方在想什麽的情況下說服對方隨她離開。
她跟在徐吾通身邊一走就是三天,兩人在偌大帝都裏走走停停,兜兜轉轉,經過了嘈雜髒亂的小巷,也走進了金碧輝煌的宅邸,最後還麵見了伽耶天子。
這三天裏雲青也終於明白了這個人為何沒能留名青史。因為一路上他們兩人都在碰壁,敲過無數人家的門,也收獲了無數閉門羹。
“先生……”
兩人在一條略帶潮濕的小巷裏停下,這條巷子正靠著護城河,前兩日下了雨,河水漫出來到現在也沒幹。
巷子深處有一張石桌,好幾張小石凳,地上都是青綠色的苔蘚,石板縫隙間還長出蘑菇來,看上去頗為寒磣。徐吾通一撩自己的粗布衫就在那張石桌前坐下,雲青連忙把周圍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燒了。
“你燒它作甚?”徐吾通奇怪地問道。
“髒。”雲青坐下來,和他麵對麵,說話時神情一本正經。
徐吾通笑了笑,他相貌看上去很普通,穿得也窮酸,但是雲青真覺得他笑起來像極了人道聖者,兩人都是一副行走紅塵卻不染世俗的樣子。
“我不介意的。”徐吾通頓了下,接著道,“不過還是謝謝了。”
硬要說有什麽地方不像,那一定是徐吾通太客氣了。這兩天不管是對待市井平民還是達官顯貴,抑或伽耶天子,他的態度幾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雲青覺得“謙遜”一詞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先生這幾日辛苦了。”雲青道。
從諸侯國並立的時代到伽耶王朝一統天下,北川大6上有一大群人道修者為了宣傳自己所堅持的“道”而行走四方,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被淹沒在戰亂的浪潮之中,這些思想連一點火花都沒有擦起就被熄滅了。
現在想來徐吾通應該就是這類人。雲青這幾日也看得很清楚,他在街頭同黎民百姓演說,去達官貴人門上遞拜帖,甚至因為墨陵嫡傳的身份獲得了伽耶天子盛情款待。
但是沒有人接受他的“道”。
“沒什麽,這才三天呢。”徐吾通擺了擺手,有些懷念地答道,“我足足走了幾十年,從舊朝走到伽耶,沒有人能理解。”
雲青默然。
過了會兒她又說道:“我有些不懂。”
徐吾通沒回答她的話,隻是問:“會彈琴嗎?”
“啊?”雲青不明白他怎麽把話題跳到這裏了,況且她對樂器也是一竅不通。最開始辨別劍靈就是靠那些寫意畫,緊接著又碰上個要她下棋的賀清秋,這裏又來了一個要她彈琴的徐吾通,看來人道修行還真是非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可。
徐吾通看她表情就知道了,於是伸手往石桌上一抹,顯化出一張頗為簡陋的十弦古琴。琴麵曲線流暢,但看著有些粗厚,應該是為了適應這張石桌的大小而變化過的。這琴一出現便自己彈奏起來,看樣子是徐吾通在控製。
琴聲低沉曠遠,悠揚而平和,聽上去就像是落日餘暉中無數飛鳥歸入心巢一般,讓人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有何事不明白?”徐吾通閉上眼睛,靜聽琴音。
雲青發現在這聲音之下戾氣居然被壓下去不少,心中漸漸有安寧平和之意升起。
“先生修為已近人聖,為何要與這世俗之人多做糾纏?我記得履天聖壇上那位就能直接以傳聲入耳之術將自己的思想灌注到萬千黎民心中,讓人心生信服。”
徐吾通略有些詫異:“哦?我知道履天聖壇的加持之下確實有法門能行此事,但是如今這位人聖這麽做也太過……粗暴了些。”
“先生想必也能?”雲青問道。
“自然可以。”徐吾通點點頭,但立刻又搖了搖頭,“不該這麽做的,你得明白,篡改神魂之術與讓人真正心生信服之意的勸說是有很大區別的。”
雲青表示認同:“我明白,但是結果大同小異。先生不就是想在這片土地上傳播自己的道嗎?”
“你可知我的道是什麽?”徐吾通微微皺眉。
雲青這兩天聽得很認真,於是迅速答道:“放鬆對諸侯國的控製,減少伽耶王朝對其他地區的滲透與迫害。”
“這是術,或者說踐行道的方法,並非道本身。”徐吾通看上去有些肅然,但琴聲絲毫不亂,仍舊寧靜悅耳,
“還望先生指點。”雲青恭聲道。
“伽耶王朝在江映月的幫助下一統北川,車同軌,書同文,百姓供奉墨陵劍閣為國教。後來又在賀清秋的指點下以仁德與勇武兼備的王道力壓所有諸侯國,在這片大6上立穩了腳跟。兩者所行皆為壯舉不錯。”徐吾通辯才了得,一口氣說下來氣勢逼人。
雲青點了點頭,這些都是事實。
“可是一旦北川一統,所謂的王道正統便定了下來,無數諸侯國所行的小道就再無立足之地。”徐吾通頓了下,琴音一下拔高,顫顫巍巍地升入天空中,勾得人心中一緊。
雲青明白徐吾通說到關鍵部分了,之前三天裏所有的遊說都不過是給她看了下表麵,現在才是兩人論道的時候。
“你看這伽耶王朝可有什麽不妥之處麽?”徐吾通問道。他說話間很能揣摩人心意,不僅長於辯詞,還擅長剖析大局,循循善誘,怎麽看都是不可多得的名師。
“天命所鍾,仁義所行,物阜民豐,武運昌隆,加上墨陵劍閣庇佑,並無什麽不妥之處。”雲青想了想,答道。
“前幾個都沒什麽,墨陵劍閣庇佑才是最大的問題。”徐吾通搖了搖頭,“自江映月以來,為保證墨陵道統能在此處生根發芽,無數墨陵弟子前往諸侯國遊說,更有賀清秋之類的名士將其他所有諸侯國的文字、思想列為粗鄙異類。問題就出在這裏。”
雲青沒想到他居然直接指責到自己門派裏了。可是哪一個人道聖地不是這麽幹的,當年履天壇手段更是血腥,履天聖壇一降臨就把那些不服鏡國的人屠了個幹淨,國師直接篡改無數百姓神魂不說,十三障裏麵那些個小傳承不都是被一口氣拔幹淨了嗎?
“簡單來說,現在的伽耶王朝,所有人都是一個想法。”徐吾通的琴聲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大小,不會遮掩住他的聲音,也不會被他的聲音蓋過去。
雲青隱約猜到他要說什麽了,但還是反駁道:“萬民一心不好麽?”
“自然是好的。但萬民一心隻是指無數百姓同心協力,並不是說容不下不同的想法。如今的伽耶王朝有萬國來朝,但所有黎民篤於舊習,千人一麵,再無爭於天下。”徐吾通將手覆在琴弦之上,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他緩緩道出最後一句話:“死於安樂一說,你可明白?”
雲青還是心有不解,她問道:“但是眼下的伽耶王朝已經強大到不會被任何一個諸侯國擊倒。您所提出來的放鬆對諸侯國控製隻會壯大周邊國家的野心……”
“我不屬於伽耶王朝,我屬於人道。”徐吾通淡淡地道。
雲青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開始他跟自己談的東西就不在一個層麵上。雲青看見的是伽耶王朝的昌盛,是鏡國的繁榮,但是徐吾通說的卻是整個道統。
“諸法並存,百家爭鳴,無數傳承都有其權利存在於世,若是把所有傳承都歸於一統,恕我直言,人道必亡,大道必失。”徐吾通將琴收了回去,看著雲青,鄭重道,“我是不讚同大一統的。”
“大一統”亦是人道先輩提出來的,可是眼前的徐吾通怎麽看都像是人道中的異類。
“現在我就可以回答你最開始的問題了。之所以不用篡改神魂之術讓所有人所思所想與我一樣,正是因為我唾棄這種精神的一致。”
徐吾通站起身來,他背著手,身處陋巷卻可隱約可見聖光輝映。
“我覺得人族之美就美在其精神的繁雜多變,而天地大道之所以吸引人,也正是由於傳承無數,給修行者萬千種選擇,你可以從中窺見種種神妙之處。假如人道一統,所有人心中所想都是一樣的東西,那麽這個道統還不如滅亡算了。同樣的,若是世間無數道統都歸於一種,那並非時代的進步,而是大道的滅亡。”
雲青看著這個人,心下萬分驚歎,徐吾通與她之前見過的所有修行者都不一樣。他對大道的熱愛不僅僅停留在某一個特定的傳承之上,甚至擴展到了整個“道”,整個未知而充滿變數的世界。
“你可願帶我離開藏鋒閣?”
有細微的陽光穿透了厚厚的雲層,掠過翹起的簷角,落在了一身粗布衣的落魄遠行客身上。
雲青躬身施禮,道:“承蒙前輩厚愛。”
徐吾通揚眉一笑,其風采竟不遜於幾千年前那些縱橫天下的人族巨擘。
那便帶我去看看吧,看看這般壯美的天地大道在浩劫中究竟會走向毀滅還是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