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一百三十二回
自從張小武來了望月峰,大部分日子裏他都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而最近這三天,情況尤甚。
這幾天山上來了兩位客人,都是氣度不凡的青年才俊。張小武初見他們兩人時,這兩個也許在外麵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家夥正在滄浪亭裏打得不可開交,他們一人滿身都是被雷霆劈過的焦黑之色,頭發倒豎,另一人則是衣服被削得破破爛爛的,滿臉青黑之氣。
半山腰處的林子都被毀了,連池水也沒剩下多少,滿地都是大坑,張小武一看見這情況立刻蹲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這怪不得他,他受了胡寒眉和金龍女兩位姑奶奶一整天的折磨,好不容易回到山裏竟然發現半山腰被弄成這幅樣子,光是想想黃泉魔尊的臉色他都要無語淚千行了。
謝遙和宋離憂正你一招我一式地糾纏著,這時候突然聽見一人哭得哀慟也不由停了下來,這場試探也就到此為止了。
張小武問明白情況,痛苦地給兩人在望月峰搭好了廬舍,三天裏又多備了幾份吃食。
胡寒眉是客居此處,大概相當於黃泉魔尊的門客,金龍女則多少有點鎮山神獸的意思,應該算作黃泉魔尊的坐騎,她們兩人出來待客都不合適,所以張小武隻得一手操辦。他一邊糾結自己修為如此不濟,會不會在這兩人麵前露怯,一邊又為自己能代表望月峰做點事兒而偷偷驕傲。
“仙尊有何事指教?”張小武一看見謝遙從廬舍中走出來就迎了上去,提心吊膽地問他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這位仙尊看起來頗為文雅清貴,他身上透著股正氣浩然的味道,這讓張小武覺得他人應該不壞,但挺難接近的。
謝遙看了眼山頂上,安慰道:“談不上什麽指教,貧道就是想問問黃泉魔尊出關了沒有……”
張小武苦著臉,撓了撓後腦勺:“這個……若是出關了應該會來找您吧?”
謝遙走到池水邊,那池水已經被他以仙力重聚了,現在池中雲霧升騰,意境一下就高遠起來,他在池邊的大石頭上坐下:“三日之期已到,現在還不出來不會是有詐吧?”
他的道袍此時一塵不染,手中拂塵垂落,隨意坐在這石頭上也顯得仙風道骨十足。
“嘖嘖,仙尊若是覺得有詐便去她閉關之處看看啊。”這聲音裏透著一股子戲謔。
宋離憂也從自己廬舍裏走出來,一襲青衫映著扇麵上的桃花,雅致中見風流。張小武一見他臉都快綠了,那位仙尊還是挺好說話的,也從不以身份壓人,可眼前這位鬼道嫡傳簡直惡劣得不像話。
山腰上的破壞基本上都是他幹的,也不見他幫著仙尊修複,這兩天他折騰的菜式簡直比龍女半月來折騰的都多。
事兒特多,口氣差勁,從來不正眼看人,張小武一綜合這幾點立刻就選擇了站在仙尊這邊。
“不知小道友可否代為通報?”謝遙沒理他,想了一下問張小武,“若是可以,還請喚魔尊出關。”
謝遙把張小武當成雲青的道童了,一般來說道童也擔著整理拜帖,迎接訪客,通知主人出關等等職責,所以他才叫張小武去喊人。可張小武哪裏敢啊,他其實是被黃泉魔尊留下打雜的,連道童也算不上,既不知道怎麽叫她出關,也不知道要怎麽拒絕謝遙。
宋離憂揮著扇子嘲諷道:“看看你自己那縮頭縮腦的樣子,去把她喊出關而已,你們魔尊又不吃人!”
張小武唯唯諾諾:“這、這……黃泉魔尊不喜打擾,我站著進去恐怕得橫著出來啊……”
宋離憂“啪”地一扇子敲他腦門上,大大咧咧地說:“那我去叫她好了。”
張小武這張臉由綠變白,最後轉黑,他滿頭大汗地道:“前輩,還是我去好了,等等!等等啊!”
宋離憂話一落音就大步朝山頂走去,根本不管身後的張小武說些什麽。張小武哭喪著臉看向留在原地的仙尊:“這可如何是好?”
謝遙看著宋離憂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笑著道:“無妨,他與黃泉有事相商,斷然不會造次。”
張小武將信將疑,站在半山腰緊盯著山頂上,唯恐鬧出什麽大動靜。
宋離憂朝著山頂上走的時候,雲青正緩緩將六道無生輪真氣收入氣海。
這三天她心思極靜,就像是處於無所憑依的虛空中一般,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去算,所有思緒都沉澱下來。這種極靜中她能感受到真氣在緩慢地修補肉身,這個行為不含刻意,就像是水往低處流那樣自然而然,這還是她第一次體會到入道時真氣的不同之處。
在入道後雲青幾乎沒有靜下心來體味過這個境界,她一直都在奔波廝殺,戾氣影響下更是不曾淬煉過心境。
短短三日中她所反省的東西太多。
急功近利這個錯誤她一直在犯,她總是明確一個目的,然後縝密地設計其過程,卻很少在踐行中思考過事情的後果。在擊殺靈飛子之事上她所為欠妥,孤身跑去十萬大山更是不計後果了。狂妄自大這個問題也從不曾改變,她缺少一種對危機的預判,總是要等事情爆發出來才臨時籌劃解決方法,比如戾氣這件事,她本來早該察覺,也不至於釀成大錯。
十二年前她的心思就黑得不像話,十二年後她也隻不過是把這種種惡德藏得更深了而已,這對於境界的淬煉並無好處。埋得更深就更難發現,還不如展示出來,讓自己看見,讓自己對缺陷之處心生警醒。
這場由殺氣牽連出的一連串事件也算給了雲青一個很好的教訓,她在三天內也許不能將身上的傷恢複完全,但總能將這些暴.露出來的缺點一一糾正。
煉心正是一個去除雜質的過程,這個過程帶有傷害性,甚至會威脅性命,可是每一次磕磕碰碰都會讓她的性格更加完善,無數劫難後她的心性將趨近完美。
這次問責也是一樣。
當一個人有能力把一切阻攔都變成墊腳石時,她心中就再也沒有什麽對災厄的怨恨不滿了,雲青毫無疑問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她不會對六道閻魔宗的抉擇有什麽芥蒂。
她深呼吸,起身,然後推門走了出去。
宋離憂還沒走出竹林就與雲青碰上了,他怔了一下,然後才若無其事地道:“謝遙看你閉關不出怕你跑了,我替他來看看。”
雲青站在竹影間,身上穿著件黑色道袍,領口略緊,下擺不長,廣袖及膝掩住雙手,這道袍邊緣繪著魔道標誌,樣子與遣淵魔尊那身相似。這回她去神隱門接受問責是以六道閻魔宗嫡傳的身份去的,事關重大,自然不好隨便扯件衣服就跑出來。
“沒想到三日不見你和他關係已經好成這樣了。”雲青不冷不熱地說道。
她從那片陰影裏走出來,壓抑的黑衣也擋不住她身上溫和而輕柔的氣息,微光疏泄間她看起來與一般的仙道傳人也是無異。
宋離憂頓時感覺她也變了很多,以前的雲青最多算得上是“看起來很溫和”,可她骨子裏那種漆黑的東西卻始終縈繞周身,讓人心生畏懼。現在她已經完全脫離了這種印象,她身上的親和力簡直高得可怕,不管是外表還是氣質都不含半分陰暗之氣,若不是與她相識甚早,宋離憂多半也會覺得她性情謙遜溫和。
宋離憂搖了搖頭,突然不太想和她繞彎子了:“我能幫你做件事兒。”
雲青立刻明白了他在講什麽:“你還是不願讓出蓬萊域?”
“真不行,這地方我師尊看得緊。”宋離憂這時候才神情微肅,“不過我答應為你做件事,這也是你把我塞進酆都城的目的吧?”
雲青沉默了,她在謝遙身上布局最為深遠,其次便是宋離憂。
當初鬼道聖者給了她天地壺,想要在她最為落魄的時候借器物之利拖她入局。可是雲青卻想要執子,不想為子,於是將天地壺這段因果轉贈謝遙,在鬼道聖者幫助謝遙從九鳴城逃出生天後這段因果才算是了結。這是她在遇上鬼道聖者之後就已經想好的事情,後來弄明白鬼道聖者的身份她便立刻慫恿宋離憂入鬼道。
謝遙天資縱橫,不僅承了鬼道聖者之助,自身還有大氣運、大毅力加持,他入神隱門幾乎沒什麽懸念,可是鬼道聖者那邊就不好說了。當初宋離憂肉身被毀,還被餓鬼道詛咒囚禁百年,這些多半對將來的道途有影響,若是鬼道聖者介意,那他基本上就是廢子,可雲青在其中推了一把。
雲青有天書加身,而且那時候鬼道聖者與雲青因果未了,所以一眼就看穿了對方要在九鳴城做什麽,這麽一來就算捏了個把柄在手裏。她將宋離憂引去九鳴城,試圖瞞住人道三十日之久的鬼道聖者承了她的意,給宋離憂一個機會,而宋離憂自己也是幹脆果決之輩,果真成了酆都城嫡傳。
“無需拘泥於此,我的目的與你的所作所為並無關聯。”雲青淡淡地道。
宋離憂歪著頭看她,似乎有點琢磨不透這人的意思:“你就說答應不答應吧。”
“你助我是因為我借人手給你,而非酆都城之事。”雲青皺眉,與他擦肩而過,“重生再造之恩不必還。宋離憂,我隻需要鬼道與我之間維係一段牢不可破的因果。”
她第一句話出來,宋離憂便確認了,這山底下修羅道裏的十萬冤魂總算到了他手上。
“據我所知,算是謝遙和你自己,仙魔鬼道你均有染指,不知從最開始一直到現在,黃泉魔尊算的究竟是何事物?”
宋離憂也沒有回頭看她,隻是頗為隨意地問了一句,周圍竹葉發出細碎的聲響,雲青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這片竹林。
宋離憂沒等到回答,可是臉上卻突然浮出一抹笑意,這笑容森冷而陰厲:“哈哈哈,黃泉,黃泉……黃泉還能謀算什麽!無非就是這青雲之上的碧落吧!”
竹林翻碧浪,半夏東風寒。
雲青走出竹林,沿著溪澗往謝遙所在的地方走去。
她需要變強,不僅僅是強大到能夠掌控住這個不斷惡化的局勢,還要強大到能夠將這個局勢推向無法挽回的惡劣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