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回

牛車速度慢得很,那閬風山看著近,其實要顛簸一兩日才能到山腳下。

劍臣不知道為什麽黃泉魔尊不用道法,明明眨眼間就能飛過去的,偏偏還要趕這破牛車。好像自從前些日子到了這個北川大陸之後,黃泉魔尊就不再使用道法了,就連救治孫二也是用的丹藥。現在的魔尊身上氣息皆隱,就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似的,甚至比普通人還更柔弱些。

劍臣連夜趕車,時不時地回頭看看魔尊。孫二早就蜷在車裏睡著了,魔尊還坐在車沿上閉目養神,也沒有修行,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似乎感覺到劍臣不放心的目光,雲青忽然道:“劍臣,等到了閬風山,你便回宗吧。”

劍臣一鞭子揮下去,緊張地道:“是,尊者一個人小心。”

他可不敢纏著魔尊問來問去,魔尊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了,他覺得魔尊肯定有能力應對北川大陸的巨變。

雲青溫和地笑了一下:“多謝關心。”

待到天明時分,牛車已經接近了閬風山腳下的鎮子。

這是個很小很小的鎮子,總共不過五十戶人家,因為山上石質不佳,所以挖山的隊伍還沒到這邊來過。為天子采石之事有專門的軍隊負責,他們會開辟通暢的道路,好讓石料和開山的器械通過。道路一開,城鎮自然就繁榮起來,不過平民還是一般窮,隻不過是富人更富了而已。

其實在幾千年前,這地方還是很繁榮的,據說當年武帝便是從閬風山請了墨陵名士賀清秋出山,一舉定國封疆,成就千古大業。

後來伽耶天子換了一代又一代,權力越來越向上集中起來,“普天之下皆為王臣”的思想幾乎是根深蒂固,當年傳為佳話的武帝求訪隱士之典也為當今氏族所詬病。

武帝身居伽耶天子之位,賀清秋理應自覺地出山輔佐,居然還讓武帝屈尊來請,實為大不敬之舉。王裔氏族們都認為尊賀清秋為封疆侯實在不利於正王風,容易讓天下士子產生驕縱之心,於是在他死後撤其爵位,曝其屍骨,以警天下士子。

這麽一來閬風山便成為文人不沾,商旅不至的窮山惡水之地。

雲青覺得一場變革選擇在這種地方開始也情有可原,這裏道途不暢,王威難攝,民風剽悍,要掀起事端實在容易。且此地依山靠水,西北有閬風山作為天然屏障,東南靠海,有來自遙遠南風及諸島的種種奇異物資。

孫二醒了過來,他看著周圍有些陌生的景色,這才記起自己昨天居然丟下了大片田地,跟著兩個來曆不明的人上了牛車。

這感覺還真是恍如隔世。

雲青見他醒了便從牛車上跳下來,她對劍臣道:“回去吧。”

“是。”劍臣將牛車留在了原地,瞬間就化作一陣黑霧消失。

孫二用力揉了揉眼睛,呆了好久,這才道:“我剛剛看見什麽了?”

雲青自己動手解下了牛車上的繩子,然後拍了拍牛背,輕聲道:“你也走吧。”

老牛“哞”地一聲甩了甩尾巴,蹄子一抬就離開了原地。雲青身無長物,就這麽空著手往不遠處的小鎮走去。

“恩公,等等!”孫二連忙跟上她,一邊喊道,“等等我啊!”

“走吧,莫跟著我了。”雲青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他麵前,“去做你認為正確卻從來不敢做的一切。”

第二天,鎮子角落裏建起了一座木屋,約莫十三四歲的女孩兒獨居其中。

各個郡縣的戶籍管理頗為嚴格,基本上保持著三年一小查,五年一大查的規矩,買東西也好,建房子也好,都得有戶籍證明。而且現在的伽耶王朝對各個郡縣中的人口流動也是嚴格管製的,上麵會隔一段時間將人口和官員統統進行調動,防止地方官員專權。所以這座木屋突然冒出來讓鎮上僅有的幾十戶人家十分驚訝。

再嚴密的製度也有漏洞,尤其是當製度的執行者是一群酒囊飯袋的時候,這些漏洞就越發明顯了。

前些日子有個年輕貌美的小寡婦因為受不得鎮上士卒的欺辱而自盡,士卒自己也地位頗低,所以萬萬擔不起這個逼死良家女子的罪名,於是隻得向鎮中官員行賄,好讓他逃得一劫。這人都死了,要怎麽瞞?隻有另找個黑戶來頂上她的名字。

現在黑戶多得是,那些欠了租子而逃離的賤民,還有那些得罪過氏族的流亡者,甚至是在逃凶犯,他們都是找個無牽無掛又剛死不久的人頂替上去,從此逍遙自在,好不快活。雲青也利用了這麽一個機會,掏了點錢後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閬風鎮的新住民。

她自從到了北川大陸後就不曾用過道法了。

遣淵魔尊的話一直在她腦海中回**,久久不得停息——當一切道都遠去,你便知道屬於你的道是什麽了。

雲青心下有些觸動,但實在說不出這話到底觸動她哪兒了。所以她覺得試試看,讓自身遠離一切的道,是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呢?她從遣淵魔尊那兒要了道鎮罪符,暫時用這個封住了修為,現在的她幾乎可以說是處於修道以來最為虛弱的時期。在這種時候被敵對之人發現是十分危險的,所以她離開魔境的時候帶上了劍臣,以他的因果稍作遮掩。

她到伽耶王朝的領土也有好幾日了,除了活得比以前繁瑣之外,倒也沒有別的收獲。

“小娃娃,你在看什麽呢?”一個老邁的聲音從窗邊傳進來,雲青心目一掃,是住在隔壁的老人家。

這老人家名叫莊儒盛,當年考取過功名,可性子太過耿直了些,混不得官場,最後被貶謫到了這麽個地方。他在閬風山呆了好幾十年,膝下無子無女,原本是將那小寡婦當女兒照顧的,可不想她遭此橫禍。他對官員間那點齷齪事兒早看清楚了,別人不知道為何雲青會突然出現,可他卻迅速想到了不久前死去的小寡婦,想必這娃娃是頂了她的名字住這兒的。

雲青朝他點點頭,沉靜地笑著道:“在抄經書呢。”

莊儒盛探頭看了會兒她的字,原本慈和的臉色卻突然一肅。

這字皆是古體,筆畫繁複,構造巧妙。毛筆落墨於紙上,如同刀刻於石一般,字裏行間每一筆都鋒銳刺骨,單個兒看起來紮得人眼睛都疼。可是把這些字兒連成一篇來看卻如瀑布般傾瀉而出,連綿不絕,恢弘浩**,有種橫掃千軍的勢頭。

莊儒盛認真看她寫的內容,發現是篇從未見過的佛經,要把大慈大悲的佛經抄成這幅樣子,那還真是……

“這字兒好啊,可惜不像是現在的字兒。”莊儒盛戀戀不舍地看了會兒,這才對雲青道。

字裏征伐之意太過濃重,實在不該寫在如今的盛世之中。

雲青沉默地笑了笑,接著翻過一頁,將手裏的經書一點點寫了上去,字跡還是分毫不變。

莊儒盛心中嘖嘖稱奇,突然想起來點事兒,於是對她道:“小娃娃,我年輕時曾著書幾卷,原想藏諸名山,現在見了你這字兒卻覺得頗合心意,不知你可否幫幫老頭子,為我謄抄幾卷?”

士子中有“獻書言誌”的說法,他們將自己畢生所選著成書籍,然後將它獻給伽耶天子或者天子以下的王裔氏族,以求貴人賞識。這位老人家年輕時想必是不屑於倒貼給權貴,所以將所著之書暗藏著,現在也不知怎麽就有了將它拿出來的想法。

“自然可以。”雲青一口應下來,她這些日子不必修行,也確實閑得無聊。

莊儒盛歎道:“我也到這個年紀了,小娃娃,若是你抄完這些書之前我便死了,你就把書給鎮子裏的孩子們看吧,莫將它獻給上頭的人了。”

雲青笑著點頭,神情靜若深水,真如佛經裏寫的那些大能般慈悲而淡漠。

“您腿腳不便,還是我來您這兒取吧。”雲青說著就擱筆起身,然後推門出去,隨莊儒盛搬了好幾趟書。

這些都是他年輕時所作,有些是竹簡,有些是宣紙,還有零星的幾篇是繡在絲綢上的。雲青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才把這些書給搬進自己的木屋裏,臨別時莊儒盛像看兒子似的看了它們好久,渾濁的眼睛裏還含了淚花。

雲青早已辟穀,無需睡覺,夜裏用心目看書連燈都不必點,所以她當晚就開始察看這些塵封多年的書冊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了解伽耶王朝如今的文人在想些什麽,莊儒盛看上去風骨不錯,隻可惜年輕時所寫的東西自我情懷太多,敢做的事情又太少。即便不滿官場黑暗,他也隻是自怨自艾幾句,沒什麽尖銳的質疑,連他這個在官場混不下去的人都這樣,可想而知如今的伽耶文人早已成為天子喉舌。

硬要說的話,宋離憂也是伽耶王朝的文人,不過他那個年代能做且敢做的事情就多了去了。他是伽耶采詩官,伽耶天子在民間的化身,民心可以通過他來反饋給伽耶天子,隨便什麽都能說,指著鼻子罵也沒問題。如今的文人隻敢說天子願意聽的話,他們得時刻小心著自己的身家性命,怎麽敢隨意諫言?

現在的伽耶王朝搞不好連采詩的製度都已經取締了,伽耶天子牢牢掌控著這片廣大土地上人民的所思所想,比之人道聖者都毫不遜色。短短千百年這個龐大到史無前例的王朝居然就走到了這一步,雲青覺得自己還真是低估了人類對於同胞的控製力。

“徐吾先生,我如今才明白您當年眼光之深遠啊……”

雲青在月光下合上書卷,她背後的畫卷泛出微光,徐吾通的身影漸漸顯化出來。

他虛實不定的身影立在雲青身邊,時隔多年再臨故土,不想已是這般光景。

他布衣蕭條,神色沉鬱,低聲問道:“還有什麽辦法能救救它嗎?”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救救這個在偉大中衰落的王朝,救救這個他為之奮鬥終身的道統……

雲青還是第一次聽見他話裏略帶哀慟之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答複。徐吾通堅持得太久,從舊朝到伽耶王朝,從伽耶王朝初立又到伽耶王朝窮途,他走過了自己的一生,為了這個信念死又為了這個信念生。當他看見他所堅持的東西完全崩壞的時候,這種沉痛之感可想而知。

雲青抬頭望月,漠然搖頭:“先生,您也知道的,天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時間到了啊。”

為什麽宣布雙更之後會掉收藏啊……已經哭暈在廁所裏……大家不用理我了。

還有,今天突然發現文名底下多了個[灌輸營養液,有誰知道那是啥嗎?怎麽聽起來特別不和諧?給我灌o液到底是什麽意思啊啊啊啊啊啊啊!!

閬風山: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離騷》

閬風山在昆侖山脈上,不過本文中的閬風與昆侖無關,本文中的神係與昆侖神係也無關,全部是渣作者自己架空的,勿考據。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