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之上第一百五十七回

清晨時分,雲青從木屋裏走出來的時候發現她門前多了兩束茱萸。

“這是北川大陸自古以來的風俗。”徐吾通從她背後的畫卷裏顯化出來,他伸手取下了茱萸上的一個小布袋,然後低頭遞給雲青。

雲青接過這個布袋,裏麵鼓鼓囊囊地塞滿了茱萸葉,正散發出清晰的藥味,她微微皺眉:“用來驅蟲的?”

徐吾通一怔,然後笑道:“能用來驅蟲,不過在民間也有以此辟邪去惡的說法,待會兒登山的時候把它戴上吧。”

這布袋小小的,針腳厚實,雲青一下就認出是屋後胖姑娘的手藝。茱萸的芬芳中有股辣味,聞起來有種溫熱感,很容易就將深秋的寒意驅散殆盡了,不過雲青聞著卻不怎麽舒服。

“……味道奇怪。”雲青還是老老實實地把這個布袋掛在了脖子上。

徐吾通想了想,然後不太確定地道:“不是香味麽?興許是因為你修行魔道吧,這東西能辟邪去惡,多少與魔道氣息有點衝了。”

他活著的時候魔道正統早已退入無妄魔境幾萬年了,而且茱萸又是北川特產,所以他也不怎麽理解。

雲青摸了摸鼻子,然後把她的包袱拎起來,關上了木門:“我何時成了邪道惡人?”

徐吾通輕笑著搖頭,故作嚴肅地道:“魔尊一直都是啊。”

他的身子在晨光熹微中有些模糊,臉上的笑容卻真切得很,他跟在雲青背後,站在她的影子裏,隨她一步步往閬風山走去。

這座山算不得陡峭,但樹木茂密,連一條明顯的山道都看不見。雲青赤足走在林間落葉上,腳下的觸感十分柔軟,踩下去之後落葉直接沒過腳踝,再抬腿就帶出片片翻飛的紅葉。她帶了不少用來祭祀先人的東西,隔壁老爺子送的枸杞**酒,連夜趕製的一大盒九層重陽糕,一些新購入的熏香和蠟燭。

後來考慮到賀前輩的墓可能已經被掘了,為了不白跑一趟,雲青還臨時做了個牌位……

“竹林應該是山北,我記得我在那地方見過賀先生一次。”雲青一邊往山頂走一邊對身後的徐吾通說道。

徐吾通和賀清秋也不熟,但是他對伽耶王朝史料研究頗深,他道:“據我所知,封疆侯居於山南。”

雲青腳步飛快,聽了相反的說法也不停頓:“居處與葬處又不同。就算錯了也沒事,反正我帶了個牌位,到時候隨便找個沒人的地方拜一下就好了。”

“魔尊還真是不拘小節……”徐吾通也覺得雲青親眼所見會比較靠譜,但一聽她這麽說頓時就沒什麽話好回了。他覺得雲青雖然理解了一些很表層的禮儀,但是在常識方麵也差得太多了,果然是久居無妄魔境,不食人間煙火麽……

雲青笑了笑,十分謙虛地說道:“徐吾先生才是厲害,原以為墨陵名士精通琴棋書畫已經是了不得了,沒想到先生連做飯都會。”

她是到這裏之後才知道重陽節具體要怎麽過的,東西都是從鄉鄰那裏東拚西湊,這重陽糕卻是徐吾通幫忙趕製出來的。雲青自己辟穀,所以對食物從來沒有需求,沒必要花時間在這個上麵。

山裏安安靜靜的,隻聽見雲青踏在落葉上的聲音,徐吾通突然有些尷尬,他還是第一次在這種事上被誇讚。

“我孤身在外幾十年,這是必須會的吧?”他突然想起來什麽,“可惜了那道九品羹,若是魔尊早幾天同我說就好了。”

雲青神色平淡:“沒關係,倒是我勞煩先生做這個……多有得罪了。”

就算一身修為被封印,她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大概盞茶功夫兩人就到了山頂上。秋陽已經升起來了,萬裏無雲,天空中泛起通透的藍色,遼闊的平原在山腳下鋪展開來,滄江從遠處蜿蜒而過。四周的空氣又冷又淨,秋日裏霜露的清新和草木之芬芳混合在一起,大口吸入肺中有種莫名的暢快感。前麵不遠處竹林越來越密,看來雲青沒走錯地方。

徐吾通看著這片廣闊的疆土,低聲歎道:“天地蒼蒼,生死茫茫啊……”

雲青現在不是很願意費力開心目,所以也沒認真看,她徑直往前麵走去:“對了,還沒有問過先生葬在哪兒呢。”

雲青的想法是,反正都是要祭拜的,一起拜了也比較方便。據說江映月被葬在了墨陵裏麵,她估計是無緣去瞻仰了,所以這才問了徐吾通的所葬之處。

徐吾通怔了怔,他被雲青勾起了一些久遠的記憶,墨陵這麽多年來也不是平白就能穩坐聖地之位的,其中征伐自然不少。他所生活的時代亦是王權急劇擴張的時代,那時候的墨陵弟子不僅要出入深宮,還要遠征蠻族,頗為艱辛。即便是徐吾通這種看上去四體不勤的文人,也必須執劍而戰。

他有些澀然地答道:“在下並非善終,死後亦無什麽墓葬……”

雲青聽出了他的意思,於是立刻道:“那我等會兒再給您做個牌位好了。”

徐吾通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魔尊這是做上癮了?”

四周的竹林越來越茂密,天空中的陽光被遮蔽,林間投下淡淡的疏影。雲青走在這陰翳之中,整個人飄忽不定,她認真地答道:“以前從不知人族祭祖有何意義,現在也大致明白了些。人類祭奠那些消逝者,在物是人非中懷想曾經的輝煌和偉大,不獨是慎終追遠之意,還多有勸勉自身的意思。”

“是了,活著的人一遍遍緬懷已故者不僅僅是為求蔭蔽。很多人是慕求先人高德大義,想要讓那些輝煌在自己身上重現,其中亦可含大誌。”徐吾通頗為認同,他一邊跟著雲青的步伐一邊跟她解釋道,“道統傳承也是這樣,之所以我們在證道中向那些先人學習,並非是求其庇佑,而是希望更進一步。”

徐吾通的聲音一向溫和正直,親切卻不狎昵,雲青聽起來覺得頗為舒適。人道大能善為人師,何況他所修的還是教化萬民的通聖劍意,幾言下來也多入人心,讓雲青受益匪淺。

他最後道:“從幾十萬年前修道界初起至今,道法是一點點在拓寬的,我們所見之理越來越多,所聞之道越來越深,離天道也越來越近。每一代人都在繼承先輩遺藏的同時往前更進一步,說不定在哪一天就有修行者沿著前人未走完的路,一直走,最後走出了天道的束縛呢。”

雲青感覺有陽光擦過纖細的竹葉照在自己身上,微微的暖意滲透進來,她能感覺到光,但眼前永遠是一片黑暗。

“是啊……早晚有這麽一天的。”雲青歎道。

她環顧四周,除了竹子還是竹子,開棺曝屍之事距今也不久了,就算當年有什麽破壞,現在也多半看不出痕跡。

正這麽想著,徐吾通就指了指她腳邊的竹子:“有碑。”

雲青挪開幾步,發現這竹子長歪了,將一塊殘破石碑給頂了出來。她將包袱放下,開始動手將石碑一點點挖出來,這裏山石頗多,且石碑陷得又深,這麽徒手挖實在不易。不過雲青所修的洗髓經能夠鍛體,之前閻魔聖軀的修行也對身體頗有益處,這點石頭頂多髒些,也不會構成什麽麻煩。

這石碑看著很大,挖出來也不過小半角,殘缺的半角連字也沒有。

“是當年做墓碑的石料,想必被後人毀去了,幾經滄桑又被這竹子弄出土外,這才得以重見天日。”徐吾通覺得冥冥之中還真是有注定的,若是雲青早來個百年,這石碑說不定還埋了土堆裏,偏偏她到這兒的時候它被弄了出來。

雲青將它扶扶正,拿出牌位擺在麵前,然後將周圍雜草除盡,清掃出一片空地。

她一邊把帶來的香點上,一邊問:“吃的東西怎麽辦?祭拜完了就扔這兒嗎?”

徐吾通搖了搖頭:“帶回去吧,你周圍住的都是窮苦人家,送他們也好。”

“賀前輩不在意麽?”雲青將碗碟也都擺上,還順手斟了酒,酒香濃鬱,清秋如醉。

人道修者的願力就來自人族信念,他們修行中的每一步都會用到這種願求和心念。而人道英靈對於後人的所作所為也是有辦法感知的,也就是說賀清秋會知道有人在祭拜他。

“他在意什麽?反正魔尊把東西扔在這裏他也吃不到。”徐吾通又是無奈搖頭。

雲青把東西都擺上,然後從畫卷中抽出昆吾,在旁邊折了根竹子,她把手掌寬的竹子削成平直的牌狀。

“魔尊真要給我做牌位?”徐吾通還以為剛才她是說笑的,沒想到雲青這就動手了。

雲青點點頭,即便不使用神通將其化為真剛,這柄看不見的刀也極為鋒利,她三兩下就削好了。徐吾通攔下她:“魔尊為我立牌位,可曾想過要往上寫什麽?”

“名字?”雲青已經開始動手了,她字如其人,不過今日卻刻意有所收斂,看著中正大氣,倒也沒什麽戾氣。

徐吾通當然不可能花個好幾天跟她解釋人道立牌位的種種講究,隻能默默地看著她往那塊簡陋的刻字兒。他學了一輩子人道禮法,最後自己的牌位卻是隨手砍的竹子,上麵還隻有幾個氣勢洶洶的大字,怎麽看都有種淡淡的……羞恥感。

“如何?”雲青把手裏的竹子揚了揚,徐吾通有些糾結,但心底還是感動的。

“嗯,多謝魔尊了。”他笑得彎起眉,還躬身行禮,極是懇切。

雲青將他的牌位斜插在土裏,閉目靜立,秋風拂過她的衣襟,寒意不及她周身的森冷。

重陽糕剛拿出來的時候還是熱氣騰騰的,現在看著也有些冷了。那幾炷香上冒出縷縷青煙,沒飛出去多遠就消散在空氣中,隻留下淡淡的檀香味。現在少了真氣護體,雲青覺得這檀香味聞起來都頗為奇怪,更不用提她胸前還掛了一小袋茱萸葉。

“登高,祭祖,賞菊,暢飲。魔尊就剩下後麵兩件事兒了。”徐吾通也是安然靜立,兩人神色都是相似的溫文柔和。

雲青搖頭:“無花可賞。”

“那酒呢?”徐吾通指了指她帶上了的枸杞**酒,這酒早上剛溫過,還冒著熱氣。

雲青神色間不見波瀾,她抬手將酒壇子掀開條縫兒,斟上一杯在自己隨身帶著的方寸盞裏。

微微泛著黑紅色的酒水在琉璃小盞中漾開細膩的紋路,雲青輕輕嗅了嗅這香味,然後挽袖將杯中酒灑盡。

略微渾濁的酒水滲入幹燥的泥土中,一下就消失在地麵上,黏兮兮的濕土看上去有些髒。微微泛黃的竹葉很快隨風而落,覆蓋在了這片泥土之上,碑前再也找不到這杯酒的痕跡——就如那些消失在滾滾曆史浪潮中的人們,隻是杯酒入土的一個刹便再也找不到他們的身影了。

“黃泉餐風飲露已有二十餘載,待證得大道再與先生暢飲吧。”

雲青收刀入畫,神色凜然如冬。

雲渣這個flag豎得……(等等,你怎麽也開始叫雲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