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之上第一百五十九回
雖然皇甫留仙看不見徐吾通,但他還是施施然起身,伸手示意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雲青拂去了棋盤上的落葉,然後輕笑著道:“素聞公子留仙雅名,不知黃泉是否有幸與君對弈,共賞亂世浮沉?”
秋風蕭瑟,深巷寂寂,這女孩兒在樹影間執子布局,笑意溫柔而淺淡,她賞的並非深秋的凋零枯敗,而是諸道傾碾,萬法相爭。
留仙在她麵前坐下,心中莫名一定,她肅然道:“歸風半生瘋癲,何來雅名?承蒙佳人看得起,隻得在此獻醜了。”
她執了白子,對雲青爽朗一笑,雲青這邊執了黑子卻是遲遲不落。
徐吾通退至她身後,頗為勉強地壓著笑容道:“伽耶文人常以佳人美眷喻指隱士,魔尊你……不算被調笑了。”
雲青臉色不變,一邊摩挲著黑子一邊說道:“不知公子以為今年秋色如何?”
政論這種事情當然不能直接拿到台麵上來說,這又不是徐吾通活著的時代,所以雲青打算迂回一下。她說著就將黑子落於天元,然後被徐吾通提醒道:“魔尊落這兒是何意?這局你可得自己下,若是我動手,那因果便在我身上了。”
留仙見她落子於棋盤中央,心裏也是一詫,她看了會兒雲青那張平靜無比的臉,還是規規矩矩地把白子扣在了靠邊角的地方。她落子時聲音幹脆有力,看得出也是個果決沉穩之人。
“今年秋色一如往昔,回首隻見天地悲愴,生機淪亡。”
雲青接下來走得也是平平穩穩,看不出到底有什麽意思,她淡淡地道:“是麽……”
留仙捉摸不透,她以為這位隱士是要以此切入,同她談論當今亂政之事,不過現在看來對方根本沒接收到她話裏的意思。留仙多少有些鬱悶,但她馬上調整心態,開始認真對弈。
“不知佳人是如何知曉在下姓名的?”她小心地問道,徐吾通在雲青身後沒忍住,直接笑出來聲。
雲青手裏一頓,然後“啪”地把黑子叩在棋盤上,她溫和地說道:“我夜觀星象而知帝星將至,侯於閬風多日,終是遇上了您……將軍稱我雲青便是。”
皇甫留仙到底是心性沉穩,她聽了雲青“帝星”一言卻聲色不動,隻是又落了一子:“哦?看來您對命理卜易之術也頗為在行,不知您可曾算過這伽耶何時將亡?”
這話一出口連徐吾通都是定定地看著她,天底下沒人有膽子在伽耶天子活著時說這種話。
“不曾算過。”雲青笑起來,她將黑子落得凶狠又乖張,連皇甫留仙這種果敢驍勇之輩都不敢略其鋒芒。
皇甫留仙微微皺眉,正要說什麽,卻被雲青打斷了。
“您想要它何時亡?”雲青把黑子落定,輕笑著問皇甫留仙,“隻要說出來,我能就將它變成比任何卜易之術都準的曆史。”
皇甫留仙手中白子滑落,她雙目睜大,不可置信地看向雲青:“此事做不得戲言……”
“江前輩開國,賀前輩定國,這兩者才學均是我所不及的,索性滅國要比這些容易,不如將軍就讓我一試吧。”雲青勸誘著,她起身替皇甫留仙撿起來落在地上的白子,然後交到她手裏。
皇甫留仙一下握住她的手,隻覺得掌心一片冰冷,不似活物:“佳人何來如此自信?”
“並無什麽自信,隻是伽耶氏自取滅亡,天命之失是早晚的事情,我等不過推波助瀾而已。”雲青平靜地抽出手,然後說道,“將軍,這裏有五十戶人家,皆為宋國舊裔且受伽耶折磨久矣,此乃人和。此地西北有閬風為障,東南有滄江為阻,農田肥沃,物產豐富,此乃地利。”
皇甫留仙幾乎可以看見一個清晰而明確的起兵路線,她盯著雲青道:“那麽天時呢?”
“這正是我要為將軍爭的,將軍可以選擇相信我,也可以選擇帶著那群沒上過戰場的兵死在這裏,受鞭屍之刑……”雲青說得淡然,她開始收拾棋台上的殘局,掃淨那些四散的落葉。
皇甫留仙隻覺得喉嚨幹澀,一句話也說不出,沉默良久,直到雲青將棋盤都收拾幹淨了,她才說道:“請隨我來。”
雲青背起了畫卷,踏著瀟瀟木葉,隨她漸入秋風,徐吾通走在她身後,問道:“魔尊倒是想了個好辦法逃了這局棋,不過你真覺得她能成大業麽?”
雲青搖了搖頭,她當然不知道,亂世為王本就難料,誰勝誰負更是難說。她覺得所有能夠參與爭鋒的人都是在差不多的水準之上的,可到底誰能走到最後就不好說了。細想下來,他們這些嫡傳弟子是這樣,諸位聖者們也是這樣,實力到了這個地步,所有紛爭都會漸趨公平。因為在這個高度上能夠影響他們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每個人隻能憑借細微的優勢或者契機來獲取走下去的權利。
這天,雲青以丹藥拔出眾人身上毒種,然後將莊儒盛引薦給了皇甫留仙。
莊儒盛這種人恐怕是沒膽子造反的,但他建功立業之心仍在,為人也正直不屈,若是皇甫留仙能勸動他,想必也是一方助力。
雲青雖見著了帝星所向之人,但也似乎沒打算為她多做點什麽,她依舊住在這陋巷中徹夜苦讀,偶爾與徐吾通對弈,更多時候隻是陪著周圍的鄰裏嘮嘮家常。
日子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著,冬天來了,滄江水位下去了,有小段河道還被冰封。
修帝陵的人仍未歸還故裏,隔壁胖姑娘瘦了一圈,她很少出門了,雲青也不常見著她。某天夜裏,她跳進了鎮子外的池塘,再也沒有回來過。雲青轉眼就將她送的那身棉衣給燒幹淨了,徐吾通問她為何,她隻是笑,也不多說話。
雲青再明白不過了,胖姑娘死後要走過八寒八熱地獄,走盡這六道輪回,這樣新的生命才會誕生。
莊儒盛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午後來向雲青告別,他決定隨皇甫留仙離開,去南邊楚國封地尋求幫助。他說皇甫留仙乃是明君降世,定能推翻現在的朝廷,重現古國風采,揚我上朝之威。雲青也不多說,隻是將他的書都還了回去,又贈了些墨陵的奇門遁甲竹簡。
皇甫留仙也在不久前找過雲青,請求她隨軍出征,可是雲青沒有答應。
那時候雲青倚窗正在聽雪,整個人靜得就像一幅畫似的,那張柔和而蒼白的麵孔之上看不見一點人氣。
她交給皇甫留仙一個錦囊,隻告訴她若是有性命之危便將其打開,然後重新望向窗外,她說:“我會去為將軍奪氣運,爭天命,還請將軍好好把握自己這邊的事情。他日將軍征天之時,我自會出來相助。”
待到皇甫留仙離開,徐吾通才麵色嚴肅地顯化身形,他對雲青道:“魔尊是要與我墨陵相抗了?”
“不錯,先生若是要反悔,那也已經晚了。”雲青不看他,一直麵朝著被白雪所覆的青山。
徐吾通不解道:“在下不明白魔尊要做什麽,若是觀世情,曆紅塵,那隻管去看就好了,何必在這戰亂中摻上一腳?”
“是啊,先生說得一點也不錯。”雲青點了點頭,居然也沒有反駁什麽。
她這幅樣子反倒讓徐吾通不好接話,隻聽她接著道:“先生當年又為何要遊說四方,賀前輩又為何要入朝為官呢?”
徐吾通答道:“自然是為了踐行我們所求之道。”
他欲以通聖劍意教化萬民,而賀清秋欲以封疆劍意定國安邦,他們應道而生,為道赴死,與雲青現在這種莫名其妙地介入似乎頗有不同。
“我一直在想自己修的閻魔之道。過去一直在打打殺殺,南海十年,閉關十年,不曾入世,所修之道也不知如何踐行,是不是這麽一點點打殺下去就自然而然地道途通達了呢?”雲青用手支著頭,她頗為愜意地坐在椅子後麵。
徐吾通還是沒搞明白她想要說什麽。
“現在想來……似乎是的啊。”雲青笑起來,她張開眼迎上徐吾通肅穆而戒備的視線,然後從容地道,“您看見這片土地了嗎?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您和墨陵先輩們會想要將它變得更好,可是我什麽都想不到。”
“這裏,什麽都感覺不到。”雲青指了指自己心髒的地方,笑意極為逼真,“所以我想我的道大概是無法在這人世裏麵踐行的。就算失去了修為,就算不再以道種修行,這裏也依舊渴求著混亂與征伐。先生,力量的喪失和大道的崩毀並不能止住我對青雲之上的向往。現在,我想我找到自己的道了……就這麽戰下去,待所有人隕落穀底,立於青雲之上的就隻有我了。”
她話音頗低,似乎是在說給徐吾通聽,又似乎隻是在自言自語。
徐吾通閉了閉眼睛,試圖躲開她漆黑的視線,但是那雙無瞳的眼睛卻如噩夢般無法擺脫。
他也聽了遣淵魔尊對雲青的教誨,譴淵魔尊告訴雲青,這紅塵裏有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而雲青不能理解的無非就是“情”之一字。遣淵魔尊是個心軟的,他是真把雲青當自己孩子在養育,到了這生死關頭還希望她能像所有人有心有情,他希望雲青像是真正活著的人,而非六道生死輪那樣的戰爭兵器。
就好像所有修行者都向往著天道,卻沒有人會想要把自己變成天道一樣,那對於活著的存在而言,實在太過殘酷。
可是連遣淵魔尊也沒有料到,雲青直接走上了一條與他所望之路完全相反的道上。
“既然這個人世不足以承受我的閻魔之道,那我就隻能找上墨陵劍閣了。”雲青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身上的黑色道袍邊緣燃起熊熊黑焰,四周的書冊皆被焚毀,“最近我也想明白了,選了誰當王其實不怎麽重要,重要的是要和墨陵對上,這樣才好給我一個對他們下手的理由。”
徐吾通見她氣勢節節攀升,隻得稍退一步。
雲青將背後的畫卷取下,然後和聲道:“先生,還請回畫吧,我該去找墨陵嫡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