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回

大火燒了整整半個月,帝都連帶著周圍的山嶽都化作一片焦土。

宋國王裔皇甫留仙在伽耶天子手下隱忍多年,裝瘋賣傻三十餘年隻為今朝奪鼎篡權。她成功了,現在她終於坐上了這個淩駕於所有人之上的位置。可是她心中仍有不安,因為伽耶天壽不見了,這意味著他有可能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裏等著卷土重來。

“放心,他不會回來的。”宋離憂瞥了眼坐立不安的皇甫留仙。他倚靠在窗邊,手裏握了本古籍,這是伽耶皇室的藏書,其中不乏頗有見地的政論諫言,但是這東西顯然不能救回腐朽的伽耶王朝。

皇甫留仙坐在書案前,愁眉緊鎖道:“可是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我總有些放心不下。”

“就算回來又怎樣,他已經失了大勢,有何可懼?”宋離憂嘲諷道,“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人再擔心這些吧。”

皇甫留仙起身徘徊一圈複又坐下,她緊盯著宋離憂道:“宋先生能幫我算算他是生是死,人在何方嗎?”

宋離憂將書放下,然後又在書架邊上仔細尋著什麽,他漫不經心道:“多半是舍了榮華富貴隨那魔女去參陰陽造化之道了。”

皇甫留仙還不知道伽耶天壽與弓貞這麽段關係,當下大驚失色:“您是說伽耶天壽遁出紅塵,修行大道去了?那要是他修道有成又跑回來怎麽辦!?”

“你都說他是遁出紅塵了,既然已經斷了塵緣,怎麽可能回來要你這勞什子皇位。”宋離憂頗為不屑,人世間的權柄與天地間的大道如何能比,?隻要是嚐過後者的人都不會再選前者了,可是耽於前者的人往往都看不見後者。

這話說得皇甫留仙一愣,她心底裏生出幾分古怪的味道。這位宋先生也曾經是伽耶的臣子,可是他修道有成後這偌大伽耶再也不能對他產生什麽威脅了,就算要滅國那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她現在把持王權,若是再過個百年呢?化作抔土,轉世輪回,渾渾噩噩,不知所以。

“他……若是修道有成會怎麽樣呢?”皇甫留仙遲疑著問道。

宋離憂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他笑著道:“修道有成者縱橫天地,遨遊四海,諸天神佛見之莫不俯首。”

皇甫留仙手攥緊了,麵上略有激動之色。

可是宋離憂很快就一盆冷水潑下來:“可是修道有成者寥寥無幾,比這人間的帝王還少,死在半途中的不計其數,步入歧途飽受折磨的也不計其數。那伽耶天壽雖然承了魔尊的歡,可也不見得能修什麽上乘的傳承,我覺得按無情道的性子,多半會當做爐鼎煉上一段時間。等他年老,陽氣漸衰,那位魔尊會將他煉入合歡秘器,求死不得。”

皇甫留仙一顆心冷下去,但很快又振作起來道,她心裏那點想念尚還在:“帶走伽耶天壽的人修的是無情道,那麽宋先生你呢?”

“我的傳承你就別想了,那是給死人修的。”宋離憂笑出聲,他取了本詩冊,手指劃過那上麵一排排的古字兒。

他雖笑著,可眼神卻是極冷,皇甫留仙覺得自己不該多問這些事情,但腦子卻停不下來。她急急地道:“那麽之前給我錦囊的人呢?她修的是什麽?”

宋離憂挑眉看她,滿滿的嘲弄之意看得皇甫留仙心有不喜,他緩聲道:“閻魔之道,戮眾生而磨己刃,等你哪一天可殺盡萬物而心中無礙的時候再來問此道吧。”

皇甫留仙記起那女孩兒在茫茫雪地裏下棋的樣子,謙恭溫和、平靜清逸,一點也看不出“殺盡眾生”的戾氣。她還記得那女孩兒一點點擺布棋子的神情,又輕又柔,怕碰壞了手中棋似的,但是她落子時鏗鏘有力,凶狠決絕,就算在整個局麵處於劣勢也有種睥睨之態,

她想著想著竟有些恍惚了,一時間連宋離憂說了什麽也沒聽見。

“墨陵宮拂心在此,請酆都鬼主出來一見。”一聲清喝從空中急墜而下,猶如春雷炸響。

伴隨這聲音而來的是一道鋒銳徹骨劍氣,劍氣從遠處橫**而來,宮房屋舍皆被摧毀,陰陽交融,衝和無阻。皇甫留仙感覺四周景色就像是被水洗過般通透,天地陰陽通容為一,每一處都如此融洽,毫無滯澀之感。她看了一會兒就開始頭暈目眩,皮膚被劍氣劃開,露出道道傷口。

宋離憂折扇一展,也不見他掐訣,一道陰森宏偉的鬼城虛影就從天而降,黑色鬼霧迅速遏製了陰陽二氣的彌漫。

皇甫留仙一個踉蹌,她在自己跌倒前扶住了書案,強打起精神來問道:“有人來襲?”

宋離憂沒有答她的話,而是彈指轟開半麵牆,他站在牆邊拱手一禮:“宮道友抬舉了,五方鬼帝健在,這鬼主之位宋某還當不起。”

一名黑衣少女從天而降,她麵容清冷,言行得體,手中長劍光華流瀉,宛如春水,黑白劍芒吞吐不定。此人劍意之純當世罕見,連宋離憂都不由在心中嘖嘖稱讚。這劍道與其他不同,越是純粹就越是強大,所以墨陵有三脈嫡傳,可從不曾聽過兼修之事。

太極、封疆、通聖,其中通聖劍意已經多年未曾現世了,而封疆是文劍,正麵戰場上也見得少。所以墨陵現在最負盛名的就是太極劍意,太極劍意宮拂心這個名字也一般與“極具威脅”之類的詞同時出現。宋離憂暫時還看不出她的虛實,所以言談之間還算客氣。

“還請少城主速速離開北川。”宮拂心神色肅然,手中長劍一橫,陰陽浩然,鬼影閃爍。

宋離憂搖著扇子,倒也不見什麽壓力,他不冷不熱地說道:“北川臉上寫了你家名字麽?既然沒有,那宋某豈有說走就走之理?”

鬼城虛影驟然凝實起來,它緩緩從空中降下,衝破了陰陽二氣的阻隔,直接就往宮拂心身上壓去。宮拂心手中劍勢一轉,太極劍意拔地而起,天空中的雲層被衝開,萬裏層雲中有天光降下,鬼道虛影逐漸模糊起來。

“北川乃我人道之基,既然宋道友連鬼主都還稱不上,那就不要礙事。”宮拂心神色冰冷,麵上看不出一點情感,聽她話裏的意思,唯有宋離憂到了五方鬼帝那個程度才能跟她動手。

這話把皇甫留仙都聽得一怒,宋離憂也沒想到墨陵的人說話這麽衝,他還壓著脾氣好好跟人談呢,這家夥居然上來就趕人。可是她剛剛那手劍意衝天確實玩得漂亮,這讓宋離憂不得不稍作避讓。剛剛宮拂心以自身氣機引天地大勢為戰,這種道法消耗少、威力強,但要想施展開來必須天賦驚人。看她毫不費力的樣子,恐怕已經不是“天賦驚人”能夠形容的了。

“哦,你們墨陵開國就是這樣?把所有人到打跑就好了?”

宋離憂冷笑一聲,桃花扇麵迅速漫起黑霧,酆都鬼城大門轟然洞開,萬千鬼軍從城中走出。他們步伐有力,執兵操戈,鐵甲皮鎧,這麽步步走來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所有氣息到了那座鬼城周圍都沉澱下來,周圍隻有死氣與寂靜。隨著宋離憂扇麵的變化,鬼軍眼中漸漸燃起幽藍色的火焰,動作一下就靈巧不少,氣息宛如真正的軍隊一般。

“正是如此!”宮拂心長劍錚然,陰陽吞吐間將清濁分化,鬼軍一觸到劍氣就化為濁氣,就跟紙糊的一般。

宋離憂總算又見著個臉皮跟雲青一樣厚的,臉色一沉道:“也難怪你們會被神隱門打成那副鳥樣子。”

宮拂心神色依舊冷清,她將長劍指向宋離憂,聲音和她的劍一般清朗而鋒利:“朝代尚有更迭,勝負自有其時。神隱門與履天壇亂道久矣,如今當重定聖軌,正我人道大統!”

宋離憂被她嚇了一跳,“重定聖軌”這種事可不是隨便說的,這是要殺死聖者,重爭道果的意思。聽她那意思,莫非墨陵劍閣有人合道,想要逼現在那位聖者讓開路?可是這件事明明是人道內部的衝突,扯上一個神隱門又是什麽意思?

果然千年前那場傾天之戰內情不少……

可是現在也沒空想這個,宋離憂皺眉道:“你們要輔佐誰上位?”

要想插手人間氣運,墨陵總得有個人世間的代表,他們總不至於自己披了皇袍去當皇帝啊。可是宋離憂看來看去也就自己身邊這個皇甫留仙有點希望,其餘那些起義軍身上紫氣都少得很。若是墨陵也選了皇甫留仙,那當然犯不著趕自己走,他們手裏肯定還有別的天命所鍾之人。

宮拂心正要作答,這時候天邊傳來一聲嘹亮的鳥鳴,她怔了怔,抬頭往天邊望去。宋離憂聽這聲音也怔了,若是沒猜錯,這位應該被幽禁在眠鳳廊不問世事才對。

天邊泛起熾烈的紅色,雲層被燒著了一般,沸騰著翻湧著,火焰與風浪席卷天地。這聲嘹亮的鳥鳴引得萬千禽鳥矚目,北川萬鳥朝拜,齊齊鳴唱恭迎,其聲久久回**,不絕於天地。天地祥瑞降臨,紫氣衝天而起,天花亂墜,芬芳遍野,那道火光所經之處竟如人間仙境一般。看過它的人心中都升起一種明悟,資質了得的人竟能以此悟道明心,而普通人看了也隱隱有氣運加身,祥瑞所依。

火光一直蔓延到宋離憂和宮拂心中間,這融天化地的鳳凰神火中走出來一個年幼的女孩兒。她明明長得粉雕玉琢,可是神態雍容威嚴,當真有百鳥之皇、天地祥瑞的做派。有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兒與她手牽著手,那男孩兒也是容貌精致,舉止投足間給人一種天然的高貴之感。

宋離憂一看這男孩兒長相就知道不好,這孩子和他前些日子所見的伽耶天壽實在是太像了,肯定是他的後裔。

“拂心辦事不利,還請火凰責罰!”宮拂心見她從火中走出,立刻雙手按劍施禮,神色恭敬肅穆。

火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皺眉道:“因何動手生事?”

宮拂心再次躬身道歉:“拂心莽撞了,驚動火凰實屬失職。”

宋離憂一直到這會兒還沒插上話,兩人當他不存在似的。連火凰都入世了,眠鳳廊這次不從神隱門身上剜下塊肉來是不會甘心的。基本上火凰入世就是個“死”字,天地祥瑞從不遊於亂世,眠鳳廊把她送到這裏也是為墨陵做舍命一搏。畢竟針對神隱門和履天壇的“重定聖軌”一事若是失敗,墨陵和眠鳳廊基本上就得從七大聖地裏除名了。

火凰閉了閉眼,平靜地說道:“先讓攝政王皇甫留仙打理朝政,穩住民心。擇日在五嶽祭天,隻說伽耶天壽暴斃,其子伽耶歸貞登基。屆時我將幻化天地異象,以祥瑞之身告知天命。少城主,你可以回去了。”

被她牽著的男孩兒聽她說道自己立刻挺了挺胸脯,他站在三位修道界大能麵前也是分毫不懼,鎮定自若,這副英勇無畏的樣子與他老爹截然不同。

宋離憂覺得火凰完全不像是外界所傳的被架空的樣子,她說話條理分明,氣勢懾人,與那位運籌帷幄的驚花仙尊也是相差無幾。火凰三兩句話就把已經入主帝都的皇甫留仙打落到攝政王的位置,瞬間把伽耶歸貞定位為正統王位繼承者,而北川百姓多半是認這個正統的。再加上對天地祥瑞的敬畏,若是火凰在祭天時為伽耶歸貞造勢,別說老百姓,就連叛離的諸侯也該信了。

宋離憂神情幾次變幻,最終還是笑盈盈地拱手施禮道:“那我就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