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上參雲天的巨大魔軀立於斷碧之巔,有一張巨臉長在它的胸腹之間,像是個突起的龐大瘤狀物。那張臉從虯結的肌肉中探出來,麵目與朱無瑕一般清秀,但神色狂熱凶戾,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殺戮中。
魔軀徘徊在他化大自在天中,那些閃避不及的魔物一碰到它就化作飛灰。萬道赤芒照耀天地,一瀑血河從斷碧之巔狂湧而下,腥甜的味道散布在忘川與記川兩岸,附近活著的生靈都陷入嗜血的渴望之中。
“以我魔血滌忘川,以我魔魂喚黃泉。”
粗啞的誦咒聲回響於斷碧之巔,魔軀陷入沉黑的暗影中,忘川與記川的河水泛起血色,浪潮湧起,與天上的血河交接為一體。
拙然尊者所喚的黃泉顯然不是現在的雲青,而是那位存活於十萬年,至今仍庇佑著魔道的黃泉聖主。
忘川與記川是從黃泉聖主的亡骸中流淌而出的,魔道的力量是從黃泉聖主的殘魂中逸散而來的,每一個魔道修行者都可以向這位聖主求取力量。斷碧之巔的下方就是黃泉聖主曾經棲身的黃泉聖殿,在這裏喚醒黃泉的話,這力量簡直強大到不可抵擋。
四周的空氣都要沸騰起來,一呼一吸間黏稠的血液氣味滲入肺裏。身處黃泉聖殿的七位宗主看見整個聖殿都泛出微妙的光芒,魔紋像是水流般四處遊走湧動,這座殘缺的聖殿轉眼間就活了過來。
“離黃泉之位最接近的從來都是破滅天魔宗啊。”
魔道聖者深深呼吸著新鮮的血肉氣息,他張開手,仿佛在迎接這個蘇醒中的宮殿。
“既然如此,聖者大人為何要讓黃泉修行閻魔之道?”說話的人是寐光,她跟魔道聖者站得最近,於是試探著問道,“天魔道……不是很好麽?”
魔道聖者側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柔和,可寐光卻不由自主地避退了。魔道聖者又轉過頭去,伸手撫摸著散發出微光的魔紋,口氣平淡地說道:“閻魔之道自有其可取之處。”
其餘人都不再出聲了,魔道聖者可能不是很想提這件事,或許黃泉修行閻魔之道本來就不合他意吧。
現在這位黃泉出現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朱無瑕會是未來的魔道領袖。
黃泉、碧落是自天啟以來所有修行者中走得最遠的,他們已經到了道途盡頭,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立於天道之上。
在雲青出現之前,所有人都認為這個稱呼是不會主動選擇某個魔道修行者的,它必須由魔修自己去爭取,自己去殺開一條輝煌壯闊的路。就像仙道這次的升仙大會,沒有特定的人選,洞玄子自己一步步走到了離碧落最近的地方,一點點伸手夠到了巔峰。
而在魔道中,朱無瑕跟洞玄子一樣,毫無疑問就是有實力問鼎黃泉碧落之位的人。
她由魔道聖者安排進入破滅天魔宗修行,從小就以秘法與魔道聖者心神相連,隨時隨地接受他的指導,她入道以來的每一步路都走得穩健而完美。可以說魔道聖者對她的栽培與仙道聖者對洞玄子的栽培是相似的,他一直在朱無瑕登臨黃泉之位而鋪路。
就在一切按照計劃進行的時候,黃泉聖殿的魔紋忽然發生劇變——那個道號為黃泉的孤立魔紋出現在了黃泉聖殿正中央。
這時候所有魔道巨擘才恍然大悟,原來黃泉聖主早有選擇,可問題是為何碧落聖主那邊根本沒有類似的動靜呢?細想之下也能解釋,畢竟記載著所有魔道嫡傳的魔紋在黃泉聖殿中留存完整,而那個碧落聖主所在的道統卻早已經消失不見了。仙道聖者鎮壓別館,人道聖者鎮壓離宮,兩個地方都進不去,誰知道裏麵寫了些什麽?
對於魔道聖者而言,突然出現在魔圖上的雲青隻是所有事情失控的初始,而不顧一切地將雲青納入六道閻魔宗羽翼之下的遣淵魔尊則是失控的延續。
黃泉不應該屬於任何一個宗門,她是最強大的力量,理應被很好地控製起來。
因為碧落黃泉帶來的不僅僅是庇護,還有毀滅性的威脅,當年突然失道的青帝就是最好的證明。要像十萬年前那樣將整個道統都交予一個隨時有可能發瘋的家夥手裏,魔道聖者覺得自己做不到,他應該吸取那樣的教訓了。
魔道聖者平靜地看著穹頂上的驚天之戰,思索著該怎樣把這種失控終結在這裏。
“唉……黃泉啊。”沙啞而疲憊的歎息聲從他化大自在天中傳出來,看上去像是不經意的一聲呼喚,但語氣卻與拙然尊者誦咒之時頗為接近,都是莊重而肅穆的。
黑紅色的六道生死輪從他化大自在天中緩緩升起,這道巨輪載著生死輪回,無數生命在它的傾碾下消亡,又有無數生命在它的滾動下誕生。黑紅色十分壓抑地纏繞著,在黑與紅的間隙中可以窺見密密麻麻的六道輪回之景,百世滄桑也抵不過它慢悠悠地旋轉一圈。
六道生死輪逐漸脫離了拙然尊者所構建的魔域。它十分緩慢地旋轉起來,四周的魔物以極快地速度消亡,血河逐漸凝固成黑紅色的殘漬。
細看之下,那六道生死輪的中央輪軸處釘著一人,他沒有被任何一道輪回所沾染,黑色的巨釘牢牢釘入心髒,將他固定在輪軸中央。這人正是遣淵魔尊,他神色平和沉凝,看不出半分痛苦之色,黑袍也嚴謹妥帖,沒有一點褶皺。
拙然尊者幾乎是倒吸一口冷氣:“身殉此輪,魂離六道?”
遣淵魔尊沒有回答,隻是又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吾徒黃泉啊……”
六道生死輪平緩而無可阻擋地旋轉,將周圍的一切都碾碎,大片黑色裂隙出現在天空中。魔物的殘軀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吞噬殆盡,忘川記川重歸平靜,連天空中沸騰的魔道真氣也消散了。這場激烈的戰事不知為何一點點平靜下來,可是這平靜中所藏的凶險卻在激增著。
“遣淵,我們並非生死之爭。”拙然尊者與遣淵也是舊識,他雖狂於爭戰,但理智仍在。這次受魔道聖者之邀來斷碧之巔並不是為了削弱魔道力量,而是為了甄選出最為強大的魔道宗門,如果在爭鬥中出現傷亡那就得不償失了。
拙然皺眉道:“魂離六道之後再無生機可言,就連轉世輪回也做不到了,你一身通天修為卻……”
他的聲音忽然消失了,準確一點說,整個斷碧之巔都陷入了寂靜。
六道生死輪上的黑紅色漸漸淡去,它變成通透的顏色,倒映出人世間的滄桑變亂。六道輪回中的種種景象一點點真實起來,巨輪中出現了一個完整的世界。純白的天道、墨綠的修羅道、淡金色的人道、濁藍色的畜生道、黑紅色的餓鬼道、灰黑色的地獄道,原本如同畫片般僵硬循環的圖景開始變成真正的六道,平緩的輪轉漸漸變快,漸漸與這個大世界運轉的速度趨於一致。
破滅天魔道的氣息一點點消隱,斷碧之巔被六道生死輪遮蔽,整個無妄魔境的天空都被六道生死輪籠罩著。
“是小世界……”黃泉聖殿中傳出一陣驚呼。
創造小世界,這是聖者的力量。
寐光很快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她發現身側站著的魔道聖者已經不見了。
魔道聖者此時正站在六道生死輪麵前,平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已經冷了下來:“如你所願了?”
“……”遣淵閉著眼睛,似乎在靜靜體味著什麽,“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如我所願。”
“六道閻魔宗一統無妄魔境。”魔道聖者走近他,聲音越發低沉,“你還不算如願麽。”
遣淵看上去有些疲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累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平時那麽嚴厲,反倒多了幾分溫情:“我所願者,唯門人弟子皆得所求之道,不入歧途、不悔所為、不枉此生,僅此而已。”
“你以為你隕落之後黃泉就能得道嗎?”魔道聖者嗤笑一聲,臉色難看得很,“我從不知道你如此天真。”
“我勝不了拙然,隻能出此下策。”遣淵還是閉著眼睛,似乎連張開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知道拙然不會在這種時候與你拚命。”魔道聖者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前,抬手碰了碰他心口釘的巨釘,“你就這麽想把黃泉留在六道閻魔宗?”
遣淵咳了幾聲,等平靜下來才道:“聖者大人希望黃泉統領無妄魔境,所以她身上不能留下任何一個宗門的印記。而我認定她是我宗弟子,而且是這代嫡傳中最為出色的一個,所以她繼任六道閻魔宗勢在必行。”
他的聲音平靜而鄭重:“現在由六道閻魔宗來統領無妄魔境,而黃泉繼任六道閻魔宗宗主之位,如何?”
魔道聖者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他看了遣淵很久,可是對方沒有半分畏懼或者遲疑,一字一句都擲地有聲。
“好。”
遣淵這才緩了神色,他大聲道:“多謝聖者大人,您一直以來也辛苦了。”
魔道聖者氣極反笑:“正是因為有你這種不聽話的家夥我才疲於奔命。”
“以前我亦曾向往聖位之尊,可此番一窺才知其中殘忍。”遣淵魔尊低下頭以示尊敬,臉上隱隱泛著透支生命到極致的虛弱之意,“聖者大人,魔道幸甚有你。”
魔道聖者似乎不太習慣他這麽跟自己說話,好半天才冷笑道:“現在才知道麽,比起自由自在地追求大道之人,我們所在的聖位有多麽……絕望。”
他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一會兒,聲音也忽然低下去:“也不算太絕望,至少能看他們走下去……挺好的。”
這時候遣淵已經沒有半點聲息了,魔道聖者看見六道生死輪一點點消散,這個剛剛形成雛形的小世界崩毀在了斷碧之巔。遣淵以此身殉輪,將神魂離於六道,付出了永遠不能轉世輪回的代價換取短暫的聖力。在剛剛的一瞬間,他幾乎窺見了魔道聖者所在的高度,但很快就因為消耗過度而身隕魂滅。
魔道聖者看著重歸平靜的斷碧之巔,忽然笑了起來:“真好啊,若是我們魔道能一直這樣走下去,那就太好了。”
“是吧,黃泉?”
閻魔天子峰正殿,雲青麵前的屏風忽然化作飛灰,六道生死輪與萬魔圖全部消失不見。
易渡的身影瞬間出現在她麵前:“怎麽了?”
雲青手裏拿著本書,書麵上寫著《懸銘記》三字,並非什麽道藏真本,隻是普普通通的異聞錄罷了。她神色有些怔忪,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易渡是在跟她說話。
“黃泉?”易渡將手裏的劍往地上一頓,巨大的聲響讓雲青回過神來。
“抱歉。”她溫和而平靜地道,“是我失手打翻了屏風。”
易渡看了幾眼她手裏的書,又不是在修行魔道術法,怎麽會失手把屏風給掀了。
“我聽見有人叫我。”雲青抬頭看了一眼易渡,很快又將眼神放回了書上。隻是很短暫的一瞬間,易渡沒來得及確認她眼神中的意味屏風就已經重新聚攏,將她嚴嚴實實地遮擋在後麵。
吾徒黃泉啊,此生一別,再無相會……
1、好消息是今天更新一萬二。
2、壞消息大家應該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