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第二百二十四回

柳裁春從蒙昧之中醒來時,黯然靈魔宗十萬年前的傳承已經完全烙入他的腦海。

他張開眼,四周有昏暗的光彌散,淅淅瀝瀝的水聲從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將黃泉聖殿襯得越發寂靜。仿佛經曆了一個紀元那麽長久的時間,他終於漸漸適應了四周的環境。

微風帶起沉寂的塵埃,蒼白的赤足落在他麵前,寬大的黑色道袍很快將裸.露的部分遮掩。

雲青伸手撩起他的額發,被她留下的黑色烙印消失在皮肉之下:“醒了就從水幕間離開吧。”

柳裁春被她碰到頓時僵硬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回過神來:“是。”

雲青沒有說什麽。

柳裁春晃了晃腦袋,問道:“過去多久了?”

雲青笑了笑:“二十年不到。”

柳裁春愣了愣,他以為黃泉用的方法跟傳承大陣差不多,都是彈指千年的感覺,沒想到實際上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他連忙收斂心思,對雲青道:“叨擾您和聖者大人了,我這就離開聖殿。”

傳言中魔道聖者在黃泉聖殿閉關,而黃泉則為他護法,為了安全起見聖殿裏應該是沒有旁人的。要是他再呆下去,耽誤了聖者大人的修行怎麽辦?柳裁春想到這裏又突然有點疑惑,既然說魔道聖者在黃泉聖殿裏麵,那他怎麽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雲青淡淡地擺手道:“無妨。”

柳裁春不敢多問,他站起身,有些生澀地用剛剛修煉出來的黯然靈魔道真氣護體,然後往水幕走去。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黃泉尊者,視線落在她道袍的下擺。如果剛剛醒來時沒有看錯,她的雙腿應該已經恢複了。

“您……”柳裁春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沉住氣轉身離開。

雲青倚在巨大的梁柱上,閉著眼睛,似乎在思索什麽,又似乎隻是在假寐。她沒有在意柳裁春的視線,一直到他離開,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柳裁春逆著水流往上方遊去,聖殿裏那種冷寂蒼涼的氣氛漸漸消失,他感覺一直壓抑著的心緒也稍稍緩和了些。

他記起上次來的時候兩眼一抹黑,也不知怎麽就被江棄從聖殿頂上扔了下去,這回離開的時候總該好好看一眼這黃泉聖殿的全貌了。他將黯然靈魔道真氣平緩地運轉,使自己停留在忘川與記川交匯的激流中,然後回過頭去。

這片水下被古老的力量統攝著,心目無法穿透,隻能依靠雙眼直接看。

柳裁春勉強看清了一個輪廓,黃泉聖殿有一部分是陷入河道之下的,所以看上去長寬有點不成比例。這座巨大的宮殿保持最原始的形態,從外觀上說沒有太多繁複的雕飾,那些粗獷而沉凝的石料堆砌成魔道最堅固的守護。

柳裁春看了一會兒,可是忽然又感覺哪裏不對勁。

他往回遊了一段路,又往上遊了回去,一直繞到一個微妙的角度才停下了。

他的眼睛睜大了,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一切:“這是……什麽?”

在黃泉聖殿的頂部盤踞著一個龐然大物,它的四肢緊貼聖殿,軀幹扭曲著,將自己嵌入了聖殿上的暗紋之間,所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那東西身上肌肉虯結,雄健的身體如同山嶽一般,全身赤.裸,唯有胸腹間覆蓋了黑色鱗片。它的雙翼展開,但是緊貼聖殿外壁,看上去就好像要把自己融進去似的。

柳裁春繞了幾圈,發現這玩意兒根本不是“好像”融入了黃泉聖殿,而是真的將自己的身體嵌進了石料裏。最關鍵的是它正在以極為緩慢地速度變大,柳裁春之前看過的它還能輕輕鬆鬆地站進黃泉聖殿裏麵,而現在恐怕已經不能了。

柳裁春心裏忽然一緊,因為這東西看起來正在啃噬黃泉聖殿。

他不再多看,直接轉身離開了水底,竭盡全力把剛剛那一幕忘幹淨。

雲青倚靠在石柱上思考了一陣,然後才慢慢的走向水幕。

她背後貼著石柱的地方拉扯出無數根纖細的血管,這些血管就跟根須一般牢牢紮進聖殿之中,穿過了石料與金屬,與外麵的閻魔聖軀緊緊連接。

她的雙腳踩在黃泉聖殿的地麵,每一次步伐起伏都可以看見腳底的血管根須與地麵交接,破碎又重連。這些血管斷裂又連接,連接又斷裂,大量黏稠的血液從纖細的管道中流出來,地麵將血飲盡,最後看起來幹淨如初。

黃泉聖殿有一部分是陷在河床之下的,而魔道聖者正在那裏閉關。他正處於虛弱期,而聖殿本身又具有一定的遮蔽性,所以要想穿過厚厚的宮殿牆壁對雲青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還是很難的。饒是如此,雲青敢當著他的麵動手腳也是大膽。

雲青抬起手,在水幕麵前虛合一下。

細密的血管從兩邊生長出來,不斷交織,最後一點點將水幕封鎖,這個聖殿終於完全與外界分隔。血管合攏後看上去如同剝了皮的生物一般,奇怪的蠕動看起來有些惡心。

雲青伸手結印,黑色的火蛇燎上那些血管。

那些血管漸漸融化為整體,顏色也由鮮紅變化為似石非石似鐵非鐵的樣子,跟周圍的石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它們表麵的凹凸起伏被定格在黃泉聖殿的內壁之上,每一分起伏都毫不突兀地與周圍的魔紋連接,這一小片地方迅速與周圍化作整體。

黃泉聖殿裏的魔紋是緩慢變化著的,而剛剛那些血管也是。它們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在四壁內部遊走織纏,露在外麵的凹凸起伏則成為魔紋,預知魔道正統的每一絲天機演化。

現在,雲青的閻魔聖軀正在一點點侵入這座聖殿,試圖利用聖殿裏藏著的古老血脈喚醒那個傳說中的存在。

“黃泉……”

雲青將整個黃泉聖殿與外界隔絕之後,就地開始打坐。

萬仞萬壽萬古萬劫萬化並萬殊,將每一種化身都修於至境,等閻魔聖軀趨近完美就可接引上古閻魔神魂入體。而在之前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僅僅是為了這次接引這具閻魔聖軀的神魂入體而做準備。

現在魔道聖者閉關,所有魔道正統宗門都完成清剿南海,準備休養生息。雲青已經從黃泉聖殿下達律令,向修道界宣告無妄魔境閉境百載。這段時間不長不短,敢來試探的宗門一般都能忍得住這區區百年。在這百年間魔道正統不會參與外界戰事,所有宗門封山,黃泉聖殿是處於絕對封閉的狀態之下的。

雲青準備利用這段時間將閻魔聖軀修至大成,接引上古真魔神魂入體,完成她在無妄魔境最後的布局。

“黃泉啊……”

雲青悠悠地歎了口氣,黃泉聖殿的入口在這一刻完全閉合,再也看不見一絲破綻。

百年歲月於修道者而言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是對於戰亂中的人們,這是一段飽受折磨的漫長時光。

大鏡國將不國,妖族步步侵入,直逼履天聖壇,可是升入天空中的聖潔光輝卻不曾退卻半分。

天空陰霾籠罩,光柱間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這兩人順著光柱落在了履天聖壇上。人道聖者正在他們不遠的地方倚欄而望,焦土與戰火從百年前一直蔓延至今。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隻要人聖不死,那麽妖族再怎麽強勢也毀不了人道。

落下來的兩人一人穿著考究,衣著冠帶都古意盎然,與如今的世界看上去格格不入。他麵上蒙著金色的係帶,係帶是金屬質地的,但內裏墊了柔軟的絲綢,上麵的紋路也古拙繁雜,不似如今之物。另一人著白衣,臉色蒼白而羞怯,小心翼翼地捏著年長那人的衣角,跟隻小兔子似的。

“神使、帝君,一路可還順利?”人道聖者麵色冷淡,但語氣還算得上客氣。

己頤和一被問話就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仲觀源笑嘻嘻地答道:“還挺順利的,聖者大人準備接引天宮吧。”

人道聖者沉默了片刻:“……有勞了。”

他在仲觀源接過話頭之前又平和地問道:“天宮重臨,有幾位聖人需要易位?”

仲觀源笑道:“這就要看你們自己了。”

人道聖者又沉默下去,他也聽明白了仲觀源的意思。天宮重臨就意味著那些十萬年前的神明們會借助青帝留下的後手溯流而下,而十萬年後的如今,道果已經被幾大正統道門穩穩鎮在自己手裏,再多出來一分一毫那也是受不住的。

天道不會允許太過強大的力量存在於世,現在的聖者們通過聚斂道果、分化道種的辦法將這些力量或是鎮在自己身上,或是層層分散下去,以這樣的辦法來規避懲戒。可是神道降臨後,世間修行者的力量會憑空多出很多,很容易招致大禍。

這就意味著聖人們需要在神道降臨前自行削弱掉一部分修道界力量,從而容納他們這個龐然大物。

很顯然這個環節仲觀源是不打算介入的,他的意思是讓聖人們自己鬥,最後剩下是哪幾個就留哪幾個了。

人道聖者看上去很平靜:“明白了。”

“聖者大人還是先準備起來為妙啊。”仲觀源意味深長地說道,“您既然已經同意交出離宮,那麽就要做好應對上古諸神和當今聖人的打算。”

人道聖者遠眺蒼穹,神情渺遠,不再多言。

己頤和躲在仲觀源身後看他,這位人道聖者與仙道聖者十分相像,都是白發如瀑、神色冷淡的樣子。

仲觀源莞爾一笑,然後對人道聖者說:“你知道太清為何三番兩次拒絕交出別館,還不斷擊殺我們遣去攻打界門的神明嗎?”

人道聖者的白發垂至腳踝,幾縷微微遮掩住他的神色,天空中的陰霾似乎越發昏暗了:“我在當今聖者中勢弱,若是接引天宮入世,不知多少聖人會伺機對我動手。”

所以他的師尊扛著神道的壓力死鎮別館,阻止天宮重臨。

仲觀源還是笑,神情看上去輕鬆得很:“他舍命保你百年無憂,如今你轉眼就把離宮交出來,是不是有點不大厚道。”

人道聖者身上的祭祀服層層疊疊,迤邐著拖曳在地上,他忽然也笑起來,隻是這笑容襯著他的白發格外滄桑:“那又能如何……”

他雙手緊緊握著欄杆,指尖越發蒼白:“那又能如何?道棋十萬年前為天道所毀,我們修行之人總不能守著這方寸之地跟大道耗到天荒地老。總該給這些求道者一條出路啊,說是掙紮也好,說是可笑也罷……這麽長久的求索,這麽多人的犧牲,我們與天道也該有個了斷了。”

而這個“了斷”的契機就來源於天宮裏的道棋。

傳說中能與天道對弈的混沌聖器。

仲觀源笑容漸漸淺淡下去,神色中微微流露出欽佩之意,他拱手一禮:“聖者大德,後世史籍當有您名號。”

說著己頤和就帶他騰空而起,直接往南海飛去。

人道聖者站在原地,笑意從嘴角泛開:“是啊,我自當名留青史,不過並非什麽好名聲就是了。”

此時的南海沿岸上空,己頤和禦風而行,還抽空給仲觀源擋一擋南海的狂風巨浪。

他小聲問道:“仲師,我們先在去找黃泉嗎?”

仲觀源拍了拍他的腦袋,溫和地道:“是往無妄魔境去,不過並非去找黃泉,而是去找雲青。”

己頤和怔了怔,沒明白這兩句話的區別在哪兒,不過還是乖巧地點頭道:“謹遵仲師吩咐。”

仲觀源看上去很輕鬆,可是心裏並非如此。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對己頤和說道:“你現在能擋下魔道那位嗎?”

己頤和又愣了愣,然後飛快地點頭:“沒問題的,就算仲師把無妄魔境砸了頤和也能護您安然脫逃。”

他說完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仲觀源,卻發現那位神明的神色間有著從未見過的憂慮。己頤和不安地問道:“仲師,我們要去無妄魔境做什麽?”

仲觀源勉強勾起嘴角笑了笑:“去幫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