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回

旭日東升,萬丈光芒穿透罡風和烈火照耀南風大陸,黑壓壓的妖群和鬼軍瞬間化作飛灰。地麵上的人族看著這神跡般的景象都是跪地不起,口稱“天佑大鏡”。

從這裏垂直往上的無盡深空中,四方聖者陷入緊張的對峙。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公孫魘花,她重新穿上了那具美人皮,然後神色頗為友善地笑了笑:“咳咳……剛剛的確是吾有意引道友來的。”

這時候邙繹已經停止了對鏡離的壓製,他聽了公孫魘花這話也是輕快地笑了笑:“太清來了正好,巫道之事你就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有何好解釋的,世間大道三千,眾生自取而已。”太清袖子一揮,道道清光將四周鬼氣驅散,他冷笑道,“他修什麽還要先問過你不成?”

邙繹看了鏡離一眼,可是對方隻是閉目沉默,神色沉凝,看不出半分不妥。

石台上一時間再次陷入寂靜,過了一會兒,公孫魘花才柔聲道:“問過吾等倒不需要,可求道一事請教師長卻是正常,不知鏡離道友合道時可知其中禁忌?”

她一句話把鏡離和太清兩個都罵進去了,既是指責太清教導無方,又是點明鏡離自己不知輕重。

太清的神色看上去十分不耐,他道:“還是那句話,此事與你何幹?”

“太清休要裝聾作啞,巫道一事自然與天下道統都有關。”公孫魘花的聲音微沉,似乎已經開始對太清這種一直無理回避的態度有些不滿了,“鏡離妄圖合仙人之道,重溯遠古巫道輝煌。此舉危及天下道統,連仙道也不例外,太清究竟為何在他得道時加以包庇?”

邙繹沒能插上話,他袖手旁邊兩聖之間的爭執,而鏡離則是連旁觀都省了,幹脆就跟沒看見似的。

太清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臉色:“哦,你是算著了還是見著了?說重溯巫道便是重溯巫道了?”

公孫魘花微微皺眉,她突然躬身咳嗽了一會兒,臉色蒼白得可怕。邙繹也沒有上前查看她情況,而是直接繼續了她和太清的對話:“太清這麽說就太過了,我等聖者彼此間知根知底,就算你一個人不承認也否認不了這件事。”

“死地複生本就是禁術,你那身子不佳便少往外跑。”太清就跟沒聽見邙繹說話似的,他嘲弄地看著公孫魘花,冷漠地道,“否則哪日隕落了可不好,你那群妖子妖孫還等著你回去收屍呢。”

公孫魘花咳得更是厲害,邙繹一下就感覺她身上氣息不對了。過了會兒,公孫魘花直起身子,唇角沾著鮮紅的血液,麵容入骨冶豔:“多謝道友關心……”

太清臉色都沒有變一下,他一直是那種冷漠刻薄的語氣:“不必謝我,有謝我這工夫你還不如想想怎麽賠我這麵通神鏡。”

公孫魘花定定地看著他,唇角忽然綻開一絲極為柔和的笑容:“賠汝通神鏡倒是可以緩緩……吾方才想了下,既然道友能姑息鏡離,那麽想必對其他門人也是狠不下心**的,不如就由吾代勞好了。”

她抬手伸入虛空,太清眼神一掃,一道清光就封住了被撕裂的空間。可是公孫魘花笑意愈深,她指尖直接碰上那道清光,手上皮肉全部炸裂剝離,隻剩下纖細的指骨,那指骨是她本體,堅不可摧,萬法不侵。她的手隻往虛空中探了一刹那,再出來時整隻手臂都已經化作白骨,指骨上勾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是忘機子。

“公孫魘花!”太清的聲音抬高了,剛才他想要以全力封住公孫魘花也很難,畢竟旁邊還有個邙繹在看著。聖人要想將修道者殺死大可以不必用這種方法,她此時拎了人頭分明就是在向太清示威。

“哈哈哈……”公孫魘花輕聲笑起來,五根指骨一下穿進忘機子的腦袋裏,白色的漿液和紅色的血順著她的白骨手臂淌下來:“太清不感謝吾麽?”

這邊連邙繹都有點看不下去了,聖人直接對不是聖人的修道者出手,這點也是大忌。可是他看了看公孫魘花這副神情也不敢多說,隻能學著鏡離的樣子不聞不問。

太清本來就沒給她好臉色,這會兒看上去更是隨時有可能把地上的香爐揮在她腦門上:“聖人之爭不涉凡塵,公孫魘花,你出界了。”

公孫魘花抬眼瞥了一下他,然後視線又回到手裏那顆人頭上,她愉悅地笑道:“還有誰呢?讓吾想想……”

太清白發無風自舞,兩人之間的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緊張到了極致。

邙繹原本是想穩妥地收掉鏡離的道果,可是太清一涉入就讓戰局複雜多了,他這會兒也不願意與仙道多起爭執,於是試著打圓場:“好了,原本就是太清你先對地上妖族下手的,公孫此番斬殺神隱嫡傳一個……”

他話還沒說完,公孫魘花手裏的顱骨就爆開一朵血花,瞬間變成了一地骨渣。然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再次將真身探入虛空,再次從中取出一個人頭。她又輕又柔的笑聲回**在空寂的履天聖壇:“哦,這個是叫江狂子是吧?那麽,還有誰呢……”

邙繹把後半截話咽進了喉嚨裏,瞬間就跟她拉開距離。

幾乎在一瞬間,一把長劍橫在了公孫魘花喉嚨上,然後七七四十九道紫色雷霆轟然砸下。這些雷霆並非一閃而逝,而是直接將天地相接,化作電網囚籠,將公孫魘花困於其中。要是邙繹剛剛站在原地隻怕會被波及。

雷霆之中傳來漠然的少女嗓音:“誅邪陣成。”

而站在公孫魘花背後用劍製住她的是個高挑的白發女人,她長裙簌簌,白發及地,冰肌雪膚,容貌極盡妍麗唯美,一身氣質渺然若仙。她劍光如水,劍意也是取的“利萬物而不爭”之道,完全沒有殺傷性,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掙脫的。這是止殺之劍,以水之大德阻止公孫魘花再次出手。

上空落下成陣的則是天地間少有的浩然之氣,凡人精氣神中沾染了種種嗔癡愛憎的雜念,於是無法與天地正氣相合。太上道則無此憂患,他們心空若鏡,到了聖者這個境界更是純淨無一絲雜質,念頭一動便可以雷霆統攝萬方。

五氣朝元,一塵不染;寂然不動,無漏真仙。

“……上清、玉清。”

邙繹沒想到太清這種謹慎的性子居然會將化身全弄出來。這雷霆一出他就覺得有點不好辦了,如果是仙道其他法術倒還好說,就算強一點也能應對,但是雷法不同。一般的仙道弟子也會用雷法,但這僅僅是調動五氣,以自身感天地的一種道法而已。如果是讓聖人來用,這根本就是兩回事了。

聖人以雷法持行,意在立極於世。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八卦,八卦生四象,仙道中幾乎所有法術都逃不開這麽一個套路。

而太極自何處起?太極立於無極,而雷法則把持天地樞機,立無極於是。所以一旦讓太清布成任何一個雷法,這就意味著他把所有仙道法術都握於掌中,把每一絲道都置於自身靈明。

這可是要死戰的架勢啊。

邙繹隻想了一個瞬間,立刻拋下公孫魘花,轉身準備遁走。

鬼城周圍風雲呼嘯而起,將這座陰森恐怖的城池完全包裹,很快它就隱沒在虛空之中。邙繹遊曳於虛空亂流,四周都是妖道與仙道的氣息碰撞,要想直接遁走都不怎麽容易。他原本預期斬落鏡離是十拿九穩,如今變數一起就不能多留了。聖人總是很講究的,他們很少將自己暴露在未知的因果之下。

“吾既留下,那汝也莫走了!”公孫魘花一向虛弱的說話聲裏還夾雜著幾分笑意,這笑意滲入了狂氣,讓邙繹聽著有些不好的預感。

一隻巨大的白骨爪撕裂虛空,直接橫掃亂流,龐然鬼城在這亂流中竟然如小舟一般晃晃晃****毫無反抗之力。

就在這道裂縫被打開的一瞬間,無數紫色雷霆順著它就湧了進來。這些雷霆的光芒極為刺目,虛空亂流中的雷電之力密密麻麻堆疊成可怕的鏈條。鏈條之間有五色,正合天地五氣,而這五氣之間相生相克又自稱循環,所以整條雷霆鏈條處於一個生滅不止的狀態下。虛空亂流受五氣雷霆一阻,頓時越發混亂凶險。

邙繹心下微緊,這雷霆生滅之間又是偌大因果成倍堆疊,這手法與他和公孫魘花之前逼鏡離脫離“太上至境”一模一樣。

因果輪回,報應不休。他前些年與諸道相謀又叛於諸道,早就該清楚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了。

隻是他不甘心。

邙繹長嘯一聲,鬼城轟然崩坍,城池化作無盡黑霧被他張口吞進腹中。他的身子漲大千百倍不止,整個人都變成一團無形無相的影子,這虛空亂流對他的影響小了不少。邙繹暫時脫困,直接就朝著五氣雷霆的末端衝去,隻要離開這個範圍,那麽太清再怎麽凶也追不上他。

這時候雷霆生滅加快無數倍,雷霆四周空間凝滯,時光歲月往前無限演進,隻是眨眼間其中因果就堆疊到不可思議的恐怖境地。

“太清道友連三清化身都動了,汝還想全身而退?”依舊是低柔婉轉的嗓音。

一座白骨塔當頭砸下,空寂虛無的古老氣息籠罩著邙繹。這座白骨塔以無數妖族大能骨骸鑄成,四周都有骨刺突出形態頗為扭曲,可是一眼看去無數種妖族氣息交融,整座塔渾然如一整體。它帶著亙古滄桑之氣,仿佛穿越了十萬載歲月矗立在這片虛空之中,十萬大山長久以來的亡骸妖力都沉澱在這座古拙猙獰的塔上。

邙繹一下就變了臉色,現在不僅是太清動用了三個化身,就連公孫魘花這麽個半死不活的也把自己真身給弄出來了。

他雖竭力逃竄,但是突然受公孫魘花真身一阻,一時間竟然沒能在太清布下的五氣天雷因果爆發之前逃離。本就是虛空亂流之中,這邊雷霆積累的因果爆發又引發大破滅,邙繹再次尖嘯,鬼軀分化萬千,朝著四麵八方分散逃去。

可是根本沒用。

大破滅使得整個虛空亂流往內坍陷,虛空中央一點黑色空洞將一切力量與物質都吸引進去,邙繹的那些鬼影沒有一絲能夠逃脫。就算有那麽一縷神魂僥幸逃出升天,也會被穩穩矗立於亂流中的白骨塔一口氣吞噬殆盡。

一枚剔透純淨的果實在虛空中停留了一刹那,然後很快就消散於天地之間。

第一位聖人隕落了。

此時的大世界中,太陽消失了,月亮也消失了,無數流星墜落大地。

天空中落下血雨,每一寸被血雨澆灌的植物都開始凋萎異變。無數猛禽野獸忽感恐懼驚慌,一聲又一聲號哭響徹荒野。海麵瞬息翻覆,城池轟然崩坍,大地撕裂開一道又一道深痕。熾烈的岩漿從大陸的裂隙中湧出來,點燃一切所經之物,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活不下來。

無數死亡在災難中的生靈忽然發現自己心中點亮了一點靈明,幼小的道種在他們身上種下。

鬼道道果凋萎,然後道種卻在最後關頭被傳播下來,它會散布到那些靈明蒙垢的人身上,為他們開啟世間無數道統的大門。聖人存在的意義不過就在於死去的這一瞬間,他們聚斂道果這麽多年,早已失去了生靈所能擁有的一切,他們的一切布局都是為了傳下道種而已。

從天空中墜落的血水也開始燃燒,流星與大陸相撞,四分五裂的世界被映照成赤紅色。

末日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