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第二百四十九回
從天宮中投下了天地開辟以來的第一縷光,離別宮開始一點點融滅在光中。
離別宮之上,被眾神虛影所拱衛著的青帝虛影看上去就跟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他眉眼似古畫,線條柔和而莊重,神情中帶著神明特有的寬恕與容忍,他看著世間,眼神恰如溫柔的春色漸漸將寒冬覆蓋。他身著古拙簡樸的羽衣,細致柔軟青色羽毛融滅於光中,萬物在他的澤被之下生生不息,綿延萬載。
“太皞……”雲青歎息,將手中古鏡傾倒,九尾白狐的神魂迅速融入天宮的光芒之中。這是神道的道果,借由道果,諸神就能完全蘇醒過來,他們擁有生前的力量,能夠將執子之人接引進天宮。
青帝的虛影還在天空中佇立著,僅僅是虛影而已,可是這位神明的氣息卻遠比謝遙可怕。
謝遙所求的是至高無上之道,他站得太過高遠,沒法從其他人身上獲得力量。而青帝是立於大地、施予生機的神,他賜福於世間一切生靈,所修的是庇佑蒼生的大功德。隻要世上萬物身上還存在著被他所賦予的一絲生機,他就永遠不死不滅。
明明是更為柔和的光,卻比世界一切利刃都來得強大。
離別宮越來越淡,就像是融化在了光芒之中一樣,那些眾神虛影歸於天宮,將沉睡的眾神喚醒。青帝虛影也在消失,但是它保持著對人世的注視,自始至終,那個悲憫而溫柔的眼神沒有離開過這片新生的大地。
羽衣上的最後一點光彩消失不見了。
葬雲天宮回來了。
雲青沐浴著這片輝煌的光芒之中,安然靜坐。
第六日,青帝於十萬年前存於葬雲天宮的力量終於爆發,這個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直接傾垮。仙魔兩道幸存的聖人逃過了激烈的諸聖之爭,但是沒能逃過那位神明的一個後手。
在大世界傾塌之前,謝遙已經吞噬諸道道統,而那個倒坍的世界不過是被修道之人舍棄的軀殼。他們的力量還存於謝遙這裏,隻等道棋製勝的那一日,無數道統又可將繁榮重演。
此時青帝留於天宮中的力量開始重新開天辟地,分割陰陽,劃定五行。而新世界重建又將天道的力量重新引入,這些新取的力量加上謝遙所得到的那部分道統,此時的大世界已經與天道五五分成。
此時,天宮之上。
仲觀源看著漸漸蘇醒過來的諸神滿頭冷汗,他不顧幾位帝君阻攔,直接衝上了天階,一路狂奔至捧璧老人和擎珠老人麵前。
他站在台階下,雙手撐著膝蓋,一邊喘著氣一邊大聲道:“為、為什麽……為什麽諸道聖人會全部隕落!”
他以為青帝留下的力量隻會摧垮大世界,但是沒想到會連同聖人一起殺死。這讓仲觀源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他覺得青帝所做的事情隱隱有些超出常軌了。
“天宮之力。”兩位老者沉悶的聲音砸在仲觀源心中。
“沒有聖人分散諸道因果,雲青很有可能直接掌控道棋,你們到底在做什麽!”仲觀源幾乎是瘋了似的朝著兩位老者吼起來。道棋上的力量來自諸道,因果也與諸道聖人相係。而執子之人需要大因果大功德,如果沒有諸道聖人牽製,那麽雲青很有可能趁虛而入。
“有洞玄子。”這兩個老者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壓抑而沉重。
仲觀源已經有點失控了,他差點衝上去給那兩個家夥幾拳頭:“洞玄子一個人?萬一雲青在他碰道棋之前直接就把他殺了呢!連攔都來不及攔!而且洞玄子……”
仲觀源的話停在了這兒,他沒能把更糟糕的東西說下去。無論如何,現在所有的神明都是相信著青帝的,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位以庇佑蒼生為己任的神明身上。如果在這個關頭質疑青帝,那麽之前十萬年的努力不就全部變成了一場玩笑嗎?
“洞玄子……洞玄子一定能繼承碧落之位嗎?”
兩位老者不答,仲觀源覺得自己有點糊塗了,碧落不在局中,他們當然說不出。
仲觀源撐著自己的腿,感覺腦袋一陣一陣地疼,他問道道:“用天宮中的力量殺死所有聖人……這、這也是青帝遺命?”
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聲音已經有了些微的顫抖。
兩位老者的聲音幾乎是不出意料地給出答複:“正是。”
“他要殺的……”仲觀源的神色有點恍惚,他咬著下唇,臉色蒼白得可怕,“建了七大聖地又自己一個個毀掉,扶起諸道聖者又在弈天之前一個個殺掉。還有他隕落後留下那些……所謂的遺物……”
仲觀源忽然跪於道棋之前,仰天高呼:“青帝失道!”
“青帝果然是失道了啊!”
兩位老者平靜而肅穆的聲音傳來:“文曲僭越了。”
“僭越什麽?”仲觀源頭發散亂,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狼狽,他站起來,冷笑道,“我乃是司史之神,我將我所看見的,所知曉的一切都記錄下來,有何可稱僭越的!”
“文曲,妄議聖主乃是重罪。”兩位老者重複著沒有意義的勸阻,神情木然,麵容僵硬。
仲觀源前進一步,卻又被道棋的光芒逼退,他憤然道:“妄議聖主是重罪?你們是不是瞎了!青帝十萬年前忤逆天道,逆亂時序,背棄諸神,縱容禍患,那又算什麽!”
“文曲僭越了。”這兩位老者翻來覆去就隻會說這麽幾句話,大概是當年青帝賦予他們的神智還不夠清醒吧。
仲觀源隻覺得心死如灰,但是又不願意放棄這一點點希望。
他看見道棋上的雲霧正在一點點消散,隨著天宮與大世界連接起來,這裏的時間也開始流動。殘破的道棋瞬息之間就閃過萬千變化,這上麵的力量一點點變得充盈,變得完整。這是神道十萬年的努力,也是世間諸道所賭上的十萬年繁榮。等洞玄子帶來諸道道統,等他成就碧落之位……
仲觀源深呼吸,努力安慰自己就算有點紕漏也無妨,隻要洞玄子以碧落之身執子,那麽就可以完全壓製住雲青了。
“天宮已經臨世,還請文曲隨幾位帝君去接引執子之人吧。”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仲觀源的揣想。
己頤和追著仲觀源一路跑上來了,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結果一眼就看見仲觀源蓬頭散發衣冠不整的樣子。他緊張無比地問道:“仲師!你這是怎麽回事?”
仲觀源還有點沒回過神來,他擺了擺手道:“我沒事。”
己頤和怕他剛才分神沒聽見,於是又說道:“天宮已經臨世,請文曲隨帝君接引執子之人。”
這話說得十分嚴肅,還有點過於緊張所造成的顫音,己頤和幾乎從來沒叫過仲觀源神號,這算是他有生以來最重大的場合了。
仲觀源也不比他平靜多少,他朝己頤和行跪禮,然後應道:“願承神諭。”
己頤和被他嚇了一跳,伸出手想扶,但立刻又反應過來。他咳嗽一聲,收回手道:“請起。”
“走吧。”仲觀源跪了一下反而冷靜很多,他跟著己頤和往天階之下走去。
接引執子之人這種事情誰都可以缺席,唯獨他不可以。身為司史之神的他必須看著曆史的每一步進展,然後以最客觀冷靜的態度將它們真實地記錄下來。
“仲師,你是不是有點……擔心?”己頤和覺得仲觀源身上的情緒十分複雜,與他神明的身份實在是不相襯。
仲觀源強笑了一下,道:“沒什麽。執子之人是誰?”
千萬別是雲青。
己頤和的回答讓仲觀源一顆心又落了回去:“洞玄子,就那個青帝傳人。青帝布局那麽久,執子之事理應落在他身上吧。”
“是、是嗎……”仲觀源想起來自己剛剛還把那兩個侍棋人破口大罵一頓,感覺臉上有點掛不住。
“您自己看啊。”己頤和朝不遠處一指。
無窮無盡的碧光從天宮宮門處透出來,諸神環繞在各個宮殿之間,舞樂相迎,擊築為歌。曲調皆來自上古,彼時神明之間多有盛大無比的慶祝筵席,或是春耕秋收,或是除災驅邪,就連一個新字被造出來,那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天宮被建起來之後就陷入了永恒的凝滯,還從未經曆過如此熱鬧的慶典。
仲觀源感覺一眼看過去這樣的天宮竟然有些陌生。
見他到來,立於門邊的四位帝君也隻是沉默地對視一眼,然後將天宮宮門開啟。
耀眼到刺目的碧色光芒照進天宮,青年道人出現在了這片碧光之中,他額上的帝印紋路幾乎讓仲觀源喜極而泣了。
真的是洞玄子!
神明齊聲相迎,可是這時候仲觀源才注意到天宮宮門尚未合攏,沒等神明們的吟頌之詞唱完,居然又踏進來一個人。仲觀源剛剛露出來一點點的喜色迅速冷卻成北海冰川。
“你怎麽也上來了!?”
一片歡慶之聲中,仲觀源的這聲大吼分外突出,己頤和偷偷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藏在那片刺目光芒背後的自然就是雲青,她隻穿了一身很單薄的白衣,赤足獨行,懷抱古鏡。她抬頭朝仲觀源笑了笑,傳聲道:“我若不來,你們要如何葬我於此宮之中?”
走在她麵前的洞玄子幾乎沒有任何反應,他順著神明們沉默的指引,一路朝著天階登去。雲青踏於虛空,很輕鬆地跟在他身後。這時候四位帝君也留意到她,可是既然能被接引來天宮,說明她也是能夠執子的,於是這幾位帝君倒也沒有製止。畢竟多一個人才多一分希望,要是洞玄子不成,至少還有這個孩子。
己頤和早就發現仲觀源有點不對勁,他小聲問道:“仲師?怎麽了?”
“沒什麽……不,我也不知道會怎麽樣。”仲觀源想起來剛剛她傳聲時說的那句話,感覺自己所有不好的預感都要成真了。
這是青帝為了埋葬她而建起的神宮,如果她能在這種時候毫無芥蒂的踏進來,無非就是對某件事情胸有成竹。
青帝不會殺她。
仲觀源拚命安慰自己:“不會殺就不會殺,我也不盼著她輕易被殺死在這裏,隻希望洞玄子能爭點氣,別讓我們這十萬年努力白費了……”
此時謝遙周身氣息激**,吞噬諸道道統讓他的的力量上升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而且他的氣勢還在節節攀升,等到了道棋麵前的時候,仲觀源已經無法用雙眼看他了。因為那種光芒太過耀眼,那種拒絕一切,超脫一切的力量將所有人都擋在了道棋之外。
謝遙正在嚐試登臨碧落之位,他的積累已經足夠了,隻有到了碧落黃泉這種與天同齊的程度才有與天道對弈的資格。所以無論如何,他要先試著通過這些日子的瘋狂積累突破到合道大圓滿的境界。
仲觀源嚐試以神魂探查,但是沒有一絲感知能進入到道棋所在的範圍之內。不過讓他慶幸的是,雲青也老老實實地跟他站在一起,沒有絲毫要動手傷人的打算。
神明們都很沉默,他們原本就是無心無情,遵循著天道行事的規則化身。
仲觀源一邊盯著雲青一邊瞟幾眼道棋那邊的情況。
光芒越來越盛。
光芒越來越刺眼。
光芒已經濃鬱到極致,耀眼到極致。
仲觀源眼裏除了光就隻剩下光了,五感都浸沒在這樣恢弘而冰冷的光芒之中。
然後光芒消失了。
仲觀源揉了下眼睛,有點反應不過來。如果洞玄子與天道博弈失敗,那麽動靜應該遠遠不止這點,首先道棋就會完全毀壞,大世界也會徹底崩潰。可是現在道棋很安靜,大世界也一切正常運轉。
唯有那點刺目的光,徹底消失在了世間。
一聲輕笑打破寧靜,仲觀源有點毛骨悚然地看向身邊的雲青。
“果然如此,你還活著啊……碧落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