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之上

《懸銘記·青帝本紀·桃夭篇》

青帝有些變了,這點在巫道消亡之後表現得尤為明顯。

文曲不明白究竟需要怎樣的力量才能讓一個道統在一瞬間完全消失,不留下一點痕跡,他覺得身為碧落之主的青帝做不到,而那位黃泉之主也是做不到的。

他隻知道這個道法興盛的年代恐怕要走向末日了。

青帝大概也在思考對策吧,他是神道之主,依附於神道的無數道統都與他息息相關。既然站到了這個眾生所不及的高度,那麽就要對歸附於他的一切負起責任,從天道往下,無外乎此。青帝一直做得很好,掌四時變化,司萬物生息,一切都平穩運行。

文曲那時候還以為青帝會一直這樣下去,就像所有神靈一樣無心無情,精密運轉,毫無差漏。

——直到青帝在九霄之上興建了那座恢弘卻寂寥的離別宮。

青帝的行蹤變得越來越詭秘,別說文曲,就連赤帝他們都很少見著他了。

這讓文曲十分不安,在這種關頭,青帝理應出現在所有人麵前,穩定修道界的秩序,平息巫道消亡帶來的暴亂與惶恐。這是他能做到的,就像無數年來所做的那樣,可唯獨這次他沒有。

他消失了。

文曲再次見到青帝時,已經是在神道滅亡的前夕,而那時候青帝身邊帶著的孩子就是一切災難的根源。

文曲是在離別宮見到青帝的,他受傳召而來,卻看見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身著青色羽衣的神明將那個女孩兒抱在懷裏,神色是前所未見的溫柔慈和。而被他用羽衣牢牢裹住的孩子卻神情極冷,那雙眼睛裏是一片空淨,什麽都看不見,黑色已經占領了投映在她眼中的世界。

她赤著腳,穿了件寬大的白色單衣,青帝輕輕地從她身後將其抱起來。

鄭重地,虔誠地。

——“想看什麽?”文曲聽見青帝這麽問道。

那孩子抬起頭,望向褐色的桃枝,一言不發。

冬日裏耀眼到刺目的光都照不透她眼中的黑色,文曲莫名覺得心裏發寒。

青帝伸手擋住了她的眼睛,精巧而古拙的青色紋路覆蓋在他的手背,這隻手可以瞬間讓天地傾覆,而現在它被用來為那個孩子遮擋一束微不足道的冬陽。

文曲覺得心裏越發寒冷了,但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去質問,可是沒有青帝的律令,他在離別宮中根本動彈不得。

那個孩子依舊不說話,她沉默著推開了青帝的手,然後指了指枯萎的桃枝。

——“桃花嗎?”

青帝隱約是笑了一下,這還是文曲第一次見他笑。說真的,這個笑容也許比巫道滅亡還可怕。

但是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

青帝握住那女孩兒的手,然後往桃枝上一點。

豔麗到頹靡的色彩蔓延開來,開始隻是一點點,最後盛放成一小片天空。千萬朵桃花連成紅色的雲彩,光線裏都透著曖昧不清的粉色,整個離別宮裏開始**漾起春天般溫暖的氣息。

萬裏冰川融化了,第一滴雪水從高山流下,最後淌成長河,歸入大海。人世間的桃樹也開花了,群芳爭豔,百鳥齊鳴。暖風傳來了萬物複蘇的氣息,大地開始變暖,青澀的草木嫩芽萌發出來,沉睡著的生靈們也醒了。

轉眼又是一次春回。

青帝違反了神明間的規則,他忤逆了天道,奪走了冬天,錯亂了時序。

他隻想讓那個被他珍視著的孩子看見桃花。

文曲在這一刻開始相信,青帝失道了。

毫無疑問,神道將亡。

那個孩子依舊沒有一點表情,她漠然看著冬天變成了春天,看著桃花萬千,沉默如初。文曲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活著的,她根本不像是人,也沒有神的氣息。

她是什麽東西,從哪裏來的,與青帝之間是什麽關係,這些文曲統統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肯定青帝的異常與她有關,甚至連這座離別宮都有可能是為她而建的。

文曲想要衝上去,用長篇大論勸服青帝,讓他回心轉意,心係蒼生。他甚至做好了一頭撞死在離別宮廊柱上的準備,如果青帝執迷不悟,他就以死相薦。

可是青帝根本沒有理會文曲。

他無時無刻不陪伴在那個女孩兒的身邊,寸步不離,目光裏滿滿都是溺愛。

文曲從焦慮到絕望,從絕望到冷靜,他看了很多年,依舊沒能明白青帝對那女孩兒是個什麽心思。說是男女之欲,其實更接近一個父親看向女兒的神情。說是父女之情,卻多少含了點取悅與傾慕的意味。

但有一點是不會被質疑的,隻要她開心,那麽青帝就願意整個世界拱手獻上。

文曲到這個關頭才明白為何天下大神通者皆斷情絕欲。

天道多聰明啊,人間帝王尚可為博美人一笑而建酒池肉林,以烽火戲諸侯,這些高居雲端者若是有了私欲,那不得天地翻覆,蒼生動**?

他明白得晚了,而青帝就算是明白也不打算改了。

文曲沒有辦法,他隻是一個執筆記下曆史的人而已,如果可以,他更願意當一個篡改曆史的人。隻要青帝還是那個青帝,隻要這個孩子從未出現過……

但是這不可能啊。

這個世界真的快要完了。

文曲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平靜地記載了這一切。

青帝給那個女孩兒起了個名字,他想把自己嵌入她的生命中,所以叫她雲青。他帶著這個女孩兒看道棋,握著她的手在天書上寫她的名字。那個女孩兒多看了什麽一眼,他就把離別宮改動得更合她心意一點兒。

那個女孩不曾長大過,不曾說過一句話,連表情也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文曲絲毫看不出青帝這麽做的樂趣在哪裏。

這座神宮裏終日如暖春,但依舊深藏著無人回應的寂寞。

神道滅亡的日子來得很快,也很荒誕無稽。

它與青帝的隕落是同一時間發生的,作為記載者的文曲有幸見證了這一切。

——“我不會回道棋之上。”

這是雲青說的第一句話,那時候青帝正抱著她,細致地給她講解道棋。

昏昏欲睡的文曲瞬間就清醒過來了,他終於知道了這個女孩兒的身份,也開始明白青帝為何要對她百依百順。

青帝很明顯地怔了一下,他看著懷裏的孩子,愉快地笑起來:“阿青終於會說話了啊。”

“一直都會。”雲青神色平淡地看著棋盤,“萬物皆為我所化,有什麽是我不會的?”

從天道之中逃遁出來的,也就隻有“一”了。天道五十,大衍四九,缺漏的“一”帶給萬物求道的機會,也留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禍患。由“一”生二,然後二生三,三生萬物。雲青說萬物皆為她所化,這話一點也不錯。

她從道棋中逃脫,天道就不全了,不完滿的天道無法支撐諸多道統帶來的漏洞,於是開始了自我平衡,於是巫道就滅亡了。這部分道統上還於天,可其餘道統仍然會對天道進行無休止的索取,於是天道開始了又一輪的平衡。

這次輪到了神道。

青帝知道了問題的關鍵,他設法找到了神智未開的“一”,然後試圖以其補全天道。

但是當他開始嚐試養育那孩子之後,一切都開始脫軌了。

“阿青不想回去麽?”青帝溫柔地笑了一下,有些不解的問她。

雲青沉默著搖頭,眉頭微皺。

“那就留在我身邊吧。”

青帝所說的話完全出乎文曲的意料。

他抱緊那個女孩兒,將臉埋入她的發間,不問理由,亦不作勸誘。

“到我隕落為止,阿青要一直一直留在我身邊,哪裏也不許去。”

青帝在她的耳邊低聲懇求,一遍又一遍,無數次地重複著“留在我身邊”這樣的話。可是那個女孩兒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她皺著眉,多少有些茫然。她和之前的青帝是一模一樣的,沒有心,也沒有屬於人的情感。

青帝所眷戀的說不定隻是世界上另一個自己而已,但是這種眷戀把他變得不像自己了。

“你現在可以隕落了嗎?”雲青很平靜地問道,也沒有試圖掙開他。

她的話對於青帝而言甚於厭棄,近乎詛咒。文曲根本看不清青帝的神色,他羽衣之上的青色愈發濃鬱,和天邊積聚狂風驟雨的烏雲一般。

“可以,隨時都可以……”青帝修長白皙的手慢慢拂過那女孩兒的脖頸,一點點收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柔,耳語般迷離。

“隻要阿青陪著我,一起。”

文曲敢肯定青帝心裏有什麽東西壞掉了。

……要麽就是這個世界壞掉了。

世界上沒有誰能殺死青帝,黃泉做不到,甚至連他自己都做不到。

——但是天道可以。

文曲看見他斷指成子,以自身血肉替換了道棋中僅含一絲因果的碧落之主一子,然後他把執子的權力交給了那個孩子。

“隻要你想。”青帝這麽說道,溫柔得像一場噩夢,“我就把命交給你。”

“……”那女孩兒接過了他的命,重新將這個跳出棋局之外的不死不滅之神放入棋局之中。

天地為局,蒼生作子,文曲幾乎沒花多久就看完了一場廝殺。

碧落之主擊落了黃泉之主。

天道懲戒降臨。

隱天山坍塌了,離別宮墜落了,神道出局了。

那個災難之源,自由了。

文曲以為青帝會帶著那個女孩兒一起死去,可是他並沒有。

其實他把那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他自己不知道,心裏卻本能地柔軟得不像話。

相比起生命的短暫,力量卻是永恒的。

在神明徹底消亡之前,青帝收攏了所有神力,聚集了所有神明的意誌,建起了神道聖地。文曲是見證者,他沒有說話的權利,所以隻能傾聽。

他聽見青帝的殘魂說,早應該以那孩子補全天道的,這樣就什麽事都不會有了,世間萬般道統都將興盛昌隆。

青帝說神道聖地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毀掉那個孩子,殺死她,讓這部分逃遁的道重新歸於上天。

神道聖地,葬雲宮建立起來了。

殘存的神明們遵從青帝的一直以最快速度建起了其餘六個聖地——隻為有一天,在道統不斷消亡的過程中,這些聖地能以有限的力量一起對付那個災難之根,萬物之源。

文曲以為青帝幡然悔悟了,可他還是想得太簡單。

“舍不得”這三個字將多少雄心壯誌都給絆住了,讓多少英雄豪傑都妥協了啊。

青帝消失在了修道者的視線裏,所有人都以為他隕落了。

而實際上,他擔葬雲宮會傷到她,於是自毀神智,將自己與雲青性命相係,藏身於萬妖古墓夭闕塔。

青帝想讓她活著,長久而永恒的,不受任何拘束的。

整整十萬年,在沒有光的夭闕塔內,失去了神智的青帝一直注視著陷入沉睡著的雲青。就像在離別宮時那樣,沒有任何回應,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

在雲青醒來的那一刻,已經化身句芒的青帝將散發著微光的天書遞到她的麵前。

……“雲青。”

這上麵的,是你的名字。

可惜我已經再也叫不出這個名字了,如今我喉中隻能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把寫著你名字的天書留給你,最好能讓你記起給你名字的我。

——把我愛的桃花留給你,最好在冬天也綻放著。

——把離別宮也留給你,裏麵藏著我寫了很久的歡欣喜悅,藏著盛放十萬年無人可見的桃花。

——把文曲所寫的史冊留給你,請看啊,那些都是我為你犯下的罪。

——把道棋留給你,希望你自由,希望一切都如你所願。

——嗯……把我自己也留給你吧……神明的心,你會想要嗎?

陷入狂戀的神明是不可理喻的,這句話在青帝瀕死之時體現到了極致。

他一麵清楚地意識到必須殺了雲青,於是設下種種殺局,環環相扣,步步緊逼。

但是另一方麵他又希望那女孩兒能活著,並非作為天道的一部分,而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所以青帝在謀劃著殺死她的同時也在整個布局中留下了後路。

——即便這個後路會毀掉整個修道界。

文曲見證了這一切,他從十幾萬年前一直走到今天,終於在某一天遇見了那個女孩兒。

她和無數年前沒什麽變化,除了長大一點點之外,連眼裏的空淨與黑暗都是一模一樣的。

而青帝卻已經消失,僅餘下一點點想要守護她的意誌,曾經高高在上的神明之主如今變為人形野獸,受她驅使,容她踐踏,甘為爪牙。

文曲知道發生過什麽,甚至猜得出會發生什麽,可是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還是害怕得落荒而逃。

最後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葬雲天宮,她吞噬了黃泉之主,然後吞噬了碧落之主。

她將所有道統投入道棋,將碧落黃泉也投入道棋,最後,她自己躍入局中。自有修道者以來最為強大的力量匯聚在了一起,正處於極端虛弱期的天道無力抗衡,在重新奪回“一”的過程中反被“一”所噬。

青雲之上真正的主人誕生了,那個女孩兒最終如願以償,成就混沌聖位。

青帝想必也是如願以償的吧,與她化為一體,真正地將自己的生命嵌入她的生命,兩人再也不分彼此。

天道已全,她即天道。

修道者再也無法從天道這裏得到什麽了,修真界毀滅了。

這個屬於她的世界開始了一場真正的變局。

諸道消亡,天下一統。

道法盛世,亦是道法末日。

她不會和之前的天道犯同樣的錯誤。

世間道種皆被收回,取而代之的是受混沌聖主控製的靈根。

無法入道就不會有道種,沒有道種就看不見規則,就無法孕育道軀,結出道果,更毋論合道歸一。

世人探索規則的權利被剝奪了,她以強大的力量替代了強大的心靈。她將力量嚴密劃分,精確控製,每一分力量的增長都通過靈根反哺天道。

移山填海,殺人奪命;天外飛仙,爭風吃醋……這些詞開始並行,眾生都開始借靈根修行,力量在瘋狂地增長,心靈在無休止地崩壞。

已經沒有人能威脅到她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看見道了,可是世間人人認為自己是修道者。

到頭來,淩駕青雲之上的,也不過她一人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第四十八章:

九歡慢慢地喝著酒,一邊娓娓道來,“我在《懸銘記》上看見一個故事,說是青帝為取人歡心,便在冬日伸手朝這桃樹枯枝一指……”

“千裏冰河在這一瞬間融化,世上第一朵桃花從他指尖綻開,轉眼啊……又是一次春回。”

第二百章:

仲觀源卻是微微皺眉,神色間微有不悅:“帝桃不逢春,九歡,停手吧。”

仲觀源不欲與她多談,轉身想要告辭,但是九歡又出聲攔下了他:“喏,我問你,若是我想看這桃花燦爛,你可願讓它四季常開?”

“不亂春秋時序,不違天地大道。”仲觀源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他將金色係帶重新覆於眼上,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神明,那就不應該問這種問題。”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可願為我喉舌?可願為我手足?”雲青將昆吾召回來,隨手扔在一邊,她揉著眉心問道,“可願為我生?可願替我死?”

阿芒茫然看她,一聲不吭。

“換了我,想必是不願的……”雲青自顧自地答道,她突然低笑起來,在一片昏黑之中顯得有些詭譎,“你又是何必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道棋不能給你,史冊不能給你,天書在仙道手裏。”仲觀源的冷臉維持了半刻不到,他很快又嬉笑起來,“不過……眠鳳廊那枝桃花你可要?”

雲青平靜地看著他:“你敢給我就敢要。”

仲觀源猶豫了一會兒又反悔了,他笑道:“還是算了,帝桃不逢春,我多少有點迷信這個。你若想要桃花樹,別館裏想必多得是。”

他笑得意味深長,雲青也笑得溫柔安靜:“不給就算了……”

她話還沒完,一枝沾著露水的桃花就遞到了她的麵前。

是阿芒。

這裏沒有傳說中的天材地寶、靈丹妙藥,沒有功法秘籍、無上傳承,甚至連宮牆都是最古老的石質最平常的堆砌。

可是這裏有世間最長久的春天和最美麗的桃花,這才是那位神明所鍾愛過的一切。

在踏出青銅門的最後一刻,雲青還是沒忍棕頭看了一眼那株桃樹,歎道:“我不懂啊,開得那麽燦爛又如何,還不是整整十萬年沒人看……”

青銅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閉合,門裏隻剩滿庭桃花自顧自燦爛,自顧自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