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南方邊境的城牆是用人族的血肉築起來的,這裏的每一寸土地下都有忠魂埋葬。
鏡都的帝王現在也許正看著笙歌曼舞,玉樹銀花,閑花城的公子哥兒們也許正曲水流觴,共賞秋月,慈安城的茶館依舊滿座,說書人滿口盛世安康。
沒有人看見這個偌大結界覆蓋下的邊陲古城正奄奄一息。
更不會有人知道在這裏居然還有一群蠢貨妄圖以肉體凡身對抗十萬大山的無數妖軍。
他們穿著最下等的荊棘甲,連件能保暖的衣服都沒有。他們拋下妻兒來這裏為國效力,但是從不曾被人問津。他們整天懶懶散散,抽煙打架,因為在這個“平安盛世”,他們已經不被需要了,他們甚至為此開心。
但是現在,他們毅然站在了人族的最前線,用屍骨堆出一道並不牢靠的壁障。
他們願意麵朝數不盡的敵人舉起武器,因為他們背後就是大鏡,他們所站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大鏡!
隻需要堅持三十日,人族就能得救了。可這三十日真是暗啊,暗得一點也看不見頭。
“不行了,腸子全被吃光了,已經沒救了。”軍醫劉述擦了把汗,將白布拉過屍體頭頂。
將傷員送來的幾個士兵沉默地向屍體鞠了個躬,然後又沉默地離開。軍醫帳篷裏就好像沒來過人似的,死氣沉沉。
劉述走到角落裏,給帳篷裏唯一的燈盞添了點油。
半月多以前,那個有著驚世容顏的女妖帶著百萬妖軍兵臨城下,從那日開始,九鳴城就沒了日出日落,一直都維持著這種妖雲繚繞的昏暗天色。
劉述用油一直很節儉,因為他知道,若是三十日內不能保證光亮,那對於守城軍而言一定是一場災難。
這些妖物可以在昏暗中視物,但守城軍可不行。而且妖物數目龐大,可以輪番上陣,不停不休,所以守城軍也必須時時保證軍力。
這幾日死的人太多了,大都屍體不全。他處理的都是些不大致命的傷,那些被啃掉腦袋的基本上也不用找他了。除了傷員,還有許多瘋了的士兵也被送到他這裏。
“瘋了好,瘋了好,不必天天見這些殘屍斷骸,也不必憂心這妖物破城之事了……”劉述憔悴地自語道。他看上去整整瘦了一圈,頭發一把接著一把地掉,蠟黃色的臉上始終帶著焦慮與驚恐。
“你若是瘋了,這九鳴城裏可是連一個能治病的都沒有了!”謝遙一瘸一拐走進來,大聲道。
劉述抬眼看他,心想這公子哥兒算是所有人中變化最大的。他記得謝遙剛開始來的時候不過是仗著家裏勢大,與統領還沾親帶故,從不參加操練,也不披甲戴盔,整天見著人就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求仙事跡。
現在呢,一臉胡子邋遢的模樣,哪裏還看得清那張俊臉啊。他性子耿直純良,又願意衝鋒在前,現在與軍中那些兵痞都混得不錯了。還有他求仙之事,如今他不說大家也知道了,就他每日用雷法殺的妖物最多。
“你腿怎麽了?被妖物咬了可別找我醫,自己挖個坑慢慢等死吧!”劉述將先後一對比,心中暗道亂世出英雄,這小子恐怕以後不簡單。當然,前提是他要活下這剩下的半月。
“不是不是,我這是被投石車給絆了一跤。況且就算被咬了又如何,又不是每一隻妖物都帶毒!”謝遙擺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劉述取了藥,直接丟給他,然後也一屁股坐下,和他麵對麵地說道:“你都被那投石車絆了幾回了?可長點心吧,不然下次來這兒你也得裹上那白布了!”
“能不能讓統領把那玩意兒挪個位置?我每次卡那位置偷偷用雷法殺妖怪都被絆著……”謝遙擰了半天也沒把蓋兒給弄開。
“我呸!統領都不眠不休七天了,你怎麽好意思拿這事兒麻煩他?”劉述啐了他一口,劈手拿過藥瓶子,用力一掰就把蓋子掰開了,“這藥瓶子是這麽開的!你擰個屁啊!”
“哦……”謝遙訕訕地接過瓶子,突然情緒有些低沉,“你說,這鬼日子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劉述看著這年紀輕輕的公子哥兒不知怎麽回答。
也許下一刻就結束了,也許永遠不會結束。沒有日出日落,他們連日子都計算不清,這麽渾渾沌沌地捱過了一分一秒,但是誰也不知道這三十日之期什麽時候才會到。
若是知道日子,他們興許還有個目標能堅持下去。可若是一直都不知晝夜更替怎麽辦?眼前妖獸屠戮噬人,同胞葬身妖腹,慘不忍睹的事情一件件發生,還被不明確的時間一遍遍放大。
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他們像是航行在茫茫大海中,也許下一刻就靠岸,根本不可能靠岸。
這樣的日子真是絕望透頂。
“沒事的。”謝遙見他神情越發驚恐不安,終於出聲道。
“你看,我還在堅持,朱統領還在堅持,這麽多士兵們都還在堅持。隻要我們還有一個人活著,那麽九鳴城就沒有倒下的理由。”謝遙把藥抹了,將瓶子放到懷裏,然後提著槍起身。
謝遙終於開始明白一些事情。
不是怎樣用最小的消耗殺死一隻妖獸,而是一種擔當。
他覺得自己身上既然背負著這樣的力量,那麽自然也就背負著同等的責任。
他願意為他背後那些活在“平安盛世”裏的人做些什麽,即便他沒有從那些人手中得到過什麽。
謝遙眼裏有堅定的光芒,額頭上冒出青帝百花印的紋路,這紋路上纏著絲絲深紫色的電光。
他想要戰鬥!
此時九鳴城北城門,有一名青年書生,穿著肅鳥霜裘,看上去風流中帶點痞氣。
他抬頭看了眼蔽日的妖雲和氣息磅礴的結界,略微皺眉:“南方將有大亂……看來雲青此話不假啊。”
此人正是在十三障便與雲青等人分道揚鑣的宋離憂,他一路走走停停,心中對雲青還是有些不信任。
宋離憂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這個結界,不由心下冷笑:“我說怎麽從北邊下來一片歌舞升平,什麽消息也沒有,原以為是雲青那家夥誆我,沒想到是前輩大能出手遮蔽天機……”
“這結界看著像是擋住了那直衝雲霄的妖氣,但實際上也把九鳴城與外界完完全全隔絕開來,人道這次一點準備也沒有,恐怕要被坑大發了。”
“小子,就是你在心裏偷罵我?”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宋離憂身前。
這人憑空出現,視結界如無物,也不見他有什麽舉動,就這麽平平常常地走了出來。
“在下想拜您為師。”宋離憂一見這張臉,幾乎是脫口而出。
這人不就是雲青讓他找的那個老頭子嗎?聽他的話,似乎老遠就聽見了自己心中所想,而且……這個擋住十萬大山無數妖族,對履天聖壇遮蔽了不知多久天機的結界,居然是他布下的麽?
茶老舅點點頭,也不覺他出言突兀:“你想學什麽?看你之前應該是以諸天星辰入道,身上帶著願力,想必也是人道支脈。哦,你身上還有青帝逢春印,那麽溫養生機,修行仙道也不是不可以。”
宋離憂想起雲青說的話,一咬牙,對這老者道:“還望師尊為我粉碎根基,了卻因果,我願重修鬼道。”
茶老舅聽了他這話不由皺了皺眉:“這番話是她教你的?”
宋離憂明白那個“她”無疑就是雲青,於是點了點頭。
茶老舅閉目,手中掐算一陣,然後才開口道:“你可願入我酆都城?”
宋離憂心道,果真是天下唯一的鬼道正統傳承,酆都城。
“願意。”
“那我便傳你幽冥歸盡錄罷。”茶老舅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北邊,又掐算了一陣。
宋離憂覺得這正統傳承來得未免也太過簡單了些,總有種不靠譜的感覺。
“莫以為我手裏的傳承是這麽好拿的。”茶老舅嘿嘿一笑,手裏的動作不曾停過,“粉碎根基,了卻因果,參悟幽冥,若是你在這道結界消散之前能做到這些,你便是我親傳弟子了。”
“這道結界何時消散?”宋離憂心想,要是下一秒就散了那他不是白忙活一場,總得給個準兒吧。
“十幾日後吧,在那之前你得與我一同呆在九鳴城裏。”茶老舅伸手一指,結界張開一道一人大的縫隙,“隨我來。”
宋離憂走在荒涼的街道上,感覺不祥的死氣籠罩著這座城。
“十幾日後妖族便會攻破這裏。”茶老舅行走中沒有一點起伏,整個人像是漂浮在虛空中,宋離憂注意到他的右手有些微的顫抖。
可不僅僅是攻破九鳴城這麽簡單。天機被遮蔽,沒有人知道妖族已經迫近了人族邊界,等到他們隱蔽地打下這九鳴城,結界一消散,自然就可以從毫無防備的大鏡南方**了。
“你……咳咳,師尊布下這道結界是為何意?”宋離憂差點沒改過口來。
茶老舅笑得越發陰森:“我與十萬大山的小狐狸約好,三十日若是他們在我結界下攻不破九鳴城,我酆都城便不再介入十萬大山與履天壇之爭。”
宋離憂想了想他幾番話之間的聯係。這老頭子既然已經認定妖族能在三十日內攻破這裏,那麽他做下這般約定也就是要介入十萬大山與履天壇之爭的意思了?
“你可知酆都城所在?”茶老舅突然道。
宋離憂啞然。酆都城雖為正統,但未列聖地,正是因為沒有人知道它在哪兒。
“酆都城乃是歸處啊……”茶老舅停下腳步,對宋離憂說道。
“眾生必死,死後盡歸於我酆都城。”
宋離憂悚然而驚,他隱約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凡有亡者的地方,統統都是酆都城所在。
換句話說,酆都城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