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鏡國,新曆安平一百四十六年早春。
此時距十萬大山天妖胡寒眉將九鳴城化作九命妖城已近兩年,兩年前人道援軍因受天機遮蔽,對清川山府兵力判斷失誤,履天壇內門弟子五百人盡數折損在退出九鳴城的過程中,彼時唯嫡傳弟子樂舒一人手持殘刃,眼睜睜地看著南方唯一一道邊陲防線陷落獸潮之中。
此後國師於鏡都發動血祭,以之前那五百內門弟子注入聖池的精血為媒,以慈安城國師府布下的華表為基,喚人道英靈降世。人道弟子從鏡國各地源源不斷地被調往慈安城,於慈安城重鑄人道防線。
約半年前,清川山府與履天壇以閑花城流連河為界,一南一北,僵持不下。以南之地,人命微如草芥,屍橫遍野,再無一絲生機。以北之地,人道諸多青年將領崛起,誓為人道戰盡最後一滴血,謝遙也是其中之一。
新曆安平一百四十五年初冬,流連河麵開始結冰,人道軍隊欲渡河反擊,大敗。此時履天壇弟子傷亡已近十萬。
但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國師於鏡都以十萬英靈、百萬生靈為牲禮,以血祭之法拆解履天聖壇。
新曆安平一百四十六年的第一日,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履天聖壇出現在慈安城上空。出征祭典在慈安城舉行,聖環升空,遮天蔽日,所有死去的人道弟子不再化為鬼物歸入酆都城,而是化作英靈進入履天聖壇,以身鑄成光柱,支撐聖環的擴張,永生永世不入輪回。
在履天聖壇光環所籠罩的地方,所有人族都悍不畏死,戰意沸騰,這種一往無前的氣勢讓本來就異地征戰的妖族陷入了泥沼,既不能向前也不能後退。
這開始成為一場消耗戰。
清川山府有百萬妖眾,一名巔峰天妖。但因為履天聖壇被遷到慈安城,為規避聖壇的直接攻擊,胡寒眉無法再親自出手襲殺人族。而時妖軍已深入鏡國腹地,與十萬大山相隔太遠,一時間損耗的妖軍也得不到補充,死一個就少一個。所以清川山府選擇收縮擴張,緊守九鳴城,以此為根基,逐步站穩腳跟再向北方緩慢侵入。
酆都城無所不在,原本鬼道也未有大動作,隻有一些零散弟子操縱死去的妖族和人族從中攫取力量,伺機擴張。但在國師移聖壇於慈安城後,所有人族不再化作鬼物歸入酆都城,酆都城實力因此大為削弱。傳言今年將有鬼道嫡傳弟子被派往戰亂之地重整鬼道軍力。戰亂期間茶老舅從未親自現身,沒有人知道這個消息的真假。
履天壇在新曆安平一百四十六年頒布大鏡國新政,所有人族可於傳法壇接受履天壇傳承。此法一出,天下皆驚,這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無門檻傳法授道的聖地。從這一年開始,人道正式進入了一個全民修行的術法盛世,也進入了一個萬民同心、共禦外敵的戰爭亂世。在妖道、鬼道戰力無法得到及時補充的情況下,人道的戰鬥力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飆升著,整個人族都成為了履天壇的後備軍。
人道傳承居然在這場來得猝不及防,還被險惡算計的戰亂中,走向了最鼎盛的時代。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還暫時沒有影響到身在遙遠西北雪山的雲青。
兩年前的界山選址中,由提出鬥法的眠鳳廊一方開始逐個對歸靈寺弟子挑戰。先由一名眠鳳廊弟子與一名歸靈寺弟子切磋,生死不論,勝者可以繼續挑戰別人,直到失敗為止。
鄭真真難得聰明了一次,她一開始就挑了雲青,受“重傷”敗退後就不再參與接下來的亂鬥了。
雲青在接下來的應戰中陷入苦鬥。
同為仙道聖地,神隱門傳承以太上之道為主,而眠鳳廊傳承則不同,她們多以逍遙之意入道。雖然都是女子,但鬥法中不乏大開大合,肆意揮灑。一般剛剛開局不等雲青做好準備,對方術法就如傾盆之雨般狂湧而出,若是第一波爆發能好好抗下或者避開,那麽雲青便可以趁其舊勢已去,新力未生,一舉近身,使用純粹的肉身攻擊手段廢其經脈,斷其生機。
但是若第一波攻擊未能完全避開,或者沒扛下來,那接下來多半就得受其所控,死路一條。
最糟糕的是眠鳳廊術法簡直多如牛毛,一連三、四個人打下來居然一點相似之處也沒有,雲青連破綻都很難找到,更不用提針對性的打法了。而且聖地門人多少是精挑細選出來的,道心堅定,以她的幻術修為很難動搖其本心。再加上目前為止最強的大日黑天輪真氣也不能用,方寸盞因為藏著阿芒也用不了,雲青一開始就處於天然的劣勢。
基本上她都是在依靠洗髓經的法門肉身硬抗法術,抗住了就贏,扛不住就死。
大概輪到第五個人的時候雲青隻好假裝傷勢積累過重,身體不支,離開了戰局。
最後的結果是以一勝之差,眠鳳廊敗在歸靈寺手下,界山以他們所在的雪山為界,往南移動三座山的距離。
活著回去的除了了緣和九歡之外,眠鳳廊僅有四人,歸靈寺僅有三人。
回寺之後,雲青安安分分修行洗髓經,每日早課晚課誦經拜佛,從不逾矩,亦不再窺探藏經閣了。
大概這麽過了一年多,新曆安平一百四十六年早春,西北草原雪災嚴重,無數牧民受其所害難以維生。有朝聖者大雪封山的情況下還找到歸靈寺山門,欲求佛庇佑,保他們渡過這次難關。
不久後寺內就多了些救濟草原牧民的任務。
雲青請求前往救渡受苦受難的牧民們,借這個機會稍稍遠離歸靈寺一段時間,淡化自己的存在感,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再回去。
下一次回去,可能就是離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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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你了,多謝你了,要不是你我現在早已……”滿身是血的幹瘦牧民跪在一個少年麵前。
那少年穿著寬大的赤紅僧袍,麵相有些陰柔,閉著眼睛,赤足站在蒼白的雪地裏。他手持精鋼禪杖,剛剛他便是用這禪杖將好幾隻凶猛無比的雪狼趕走的。
少年僧人隻是點了點頭,然後便一言不發地朝著有人煙的地方走了過去。
那牧民抬頭,正看見冬陽照在那人蕭瑟的背影上,有種說不出的寒冷之感。
雲青從歸靈寺出來,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見著一個人,便是這人還險些被好幾頭雪狼分而食之了,可見西北雪災之嚴重。不過既然已經看見人了,那對於身具天書的她來說牧民聚居之處還算好找。
離這裏最近的牧場是心水牧場,她兩年前剛剛穿過十三障時搭上了一個邪修的商隊,那時候她隨口瞎掰的牧場也是這個。仿佛冥冥之間自有定數,今天她終於也要來這裏走上一遭了。
雲青雖然赤足,還閉著眼睛,但走路卻是完全不成問題。眼睛看不見之後,她對心目的依賴也越來越大。但是她心目並非天生,而是後天開眼,所以不管怎麽用都有點提燈走在黑暗中的感覺,不如真眼自然。好在這些年來她也逐漸適應了這樣行走於黑暗的感覺。
隨著洗髓經中苦修之法的逐步踐行,她對惡劣的環境也越來越習慣了。
“嗚嗚嗚……”
細微的嗚咽聲從遠處傳來,雲青走得不緊不慢,花了一會兒功夫才到出聲的地方。
雪地裏蹲著個穿單薄布衣的小孩子,那小孩蜷成一團,在雪地裏一動不動,偶爾發出一點點細微的嗚咽聲。雲青見那孩子不過三、四歲,臉色發青,瘦得皮包骨頭,看上去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這樣的棄兒出現在災害中一點也不稀奇。
西北草原原本就民風比較原始,遇上這種災禍一般都會將身體差些的孩子丟棄,從而保證家中大多數人能活下去。
雲青彎下.身子,將那孩子抱在手裏,溫暖的氣息包裹著那孩子。既然遇見了,那麽順手救下他也沒什麽,這和剛剛那個牧民沒什麽區別。
那孩子臉色好看些了,可還是睜不開眼,臉色由本來的青色變得通紅,看來是在發燒。
雲青可不懂醫術,她的真氣更是隻能用來殺人,但她也不在意,就這麽吊著這孩子一條命朝著心水牧場走過去。
此時正值傍晚,在外放牧的人都陸陸續續回到牧場裏,許多人好奇而敬畏地看著這個盲眼赤足的少年僧人。牧場裏的雪被清掃過一番,一大堆一大堆地分開,雪裏還能見著些被掩埋的牛羊屍體。這麽冷的天,草料越來越少,牛羊不是凍死就是餓死。再加上雪地裏動物越來越少,不時便有餓昏了的雪狼闖進牧場抓羊,所以損失頗為嚴重。
“桑兒!!”
雲青正要走進牧場,便聽見身後有一婦人淒厲的號哭聲。
她回頭,一個穿著髒兮兮棉褂子的老婦人正滿臉驚愕地看著她,或者說看著她手裏的孩子。
那老婦人像是瘋了一樣跑過來,頭巾落在地上,白發散作一團。她直挺挺地朝雲青撲了過來,雲青向後退了一步,她倒在地上,死死拽著雲青的袍角。
“求求你!把我的桑兒還給我!”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我的桑兒沒死啊!老天爺,你可算把他帶到我跟前了!”
許多牧民都駐足看著這一幕,也想知道那少年僧人要拿這瘋老太婆怎麽辦。在這個老太婆年輕時,草原上也有過一場大雪災,那時候她的孩子被凍死了,從此以後老太婆便落下了心疾。平日裏看著挺正常的一個人,每每下雪都要抱著個枕頭說“這是我家桑兒”,若是看見別家的孩子,也定要說是她的桑兒回來了。
雲青沉默地轉動念珠,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有種不太真實的慈悲。
“老人家還請起來罷……這可不是你的孩子。”
這章我發晚了,12月12日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