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一個

皇宮裏,坤寧宮。

鋶金柱上鏤著繁密尊雅的鳳傲九天紋路,半透明的軟煙紗帷層層逶迤,在細風中晃出徐緩的弧度,宮中鋪設低調而尊貴。

偌大的宮殿裏,僅有兩個人。

兩個玉衡最尊貴的人。

鵝黃朱羅綾鳳大撒纏枝蓮宮裝的女子坐在靠椅上,微微側頭,七寶步搖上麵綴著的瑩亮的瑪瑙珠子撞擊出輕微的伶仃聲,她看著桌上盤盤精致的菜肴,似乎並不怎麽感興趣,“難得陛下來坤寧宮陪妾身用膳,妾身真是不勝惶恐。”

算算時間,上回來實在一個多月之前了吧。

坐在她對麵的年輕帝王一身霜白常服,下擺用白金色的線勾勒出大片大片簇擁著的鳳丹白,銀色紗冠高束起一頭黑墨青絲,冷若冰霜的絕美麵容,即使是聽到皇後那帶著些許調侃的話語,也看不見一絲波動,飲了一口湯後,隻淡淡道:“抱歉,近來國事繁重,皇後見諒。”

國事繁重?就算不繁重也是帶上某個王爺出宮考察民情吧……不過能得除了國事外諸事不甚在意太多的天儀帝一句抱歉,也不算虧本,花菱福揚了揚工筆描過的柳眉,意有所指道:“武舉初賽進行得如火如荼,陛下怎麽有時間來妾身宮裏一坐?”潛意思便是永寧王還在那隨時會出亂子的武舉擂台那地兒,這位陛下怎麽還有心思陪她吃飯呢?

阜懷堯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放下湯碗,坦然道:“朕心裏有些煩悶。”

“哦?”花菱福一怔。

眼前這個將她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夫君素來心思莫測不動聲色,沒想到也有這麽直白說出自己心中感受的時候。

不過若是為了國事政務煩悶就沒有必要來她這裏了,不是國事政務的話,能讓這位陛下煩悶而且能上她這裏來說的,就隻有那麽一件事了。

“寧王殿下怎麽了?”花菱福再成熟端莊都也還是二十出頭的女兒家,不禁有些好奇地問。

阜懷堯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目光盯著袖口平繡的金色滾邊,好片刻才道:“若是遠舟……”他似乎想說什麽,話到一半卻停住了,遲疑了刹那,換了一個話頭,“皇後覺得,什麽樣的女子配得上遠舟?”

花菱福又是一怔,腦子裏瞬間浮現了自家那位驚采絕豔譽滿天下的小叔子的模樣——這般神仙人物,真的想象不出來有怎麽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等等!

花菱福鈍掉的腦子飛快恢複,皺著眉尖看向那個冷漠好似冰雕的年輕男子,“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阜懷堯似乎不為所動,“遠舟今年已經二十有一了,朕和崇臨都已成親多年,他尚未納妃,未免不妥。”

花菱福的眉頭幾乎打成了結。

“長兄為父,朕這便打算為他考慮考慮,不知皇後有沒有中意的適齡女子,配得上遠舟?”阜懷堯繼續道,那語氣,好似真的是一個為弟弟著想的好哥哥。

嗬,好哥哥……

看著那張平靜得像是砸個石子都激不起浪花的麵容,花菱福身處深宮多年的涵養都差點殆盡,盡管壓製住了,但出口的話還是有些衝了:“這天下還有哪位能配得上殿下那風華絕代的人物?妾身恐怕隻見過一個!”

阜懷堯喉頭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輕輕側過頭,霜白的臉龐上七情不動,隻有那雙眼,裂開了些許縫隙,透露出最真實的感情。

原來,阜遠舟的感情真的那麽明顯了……

描著精致宮妝的女子微微闔上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陰影,一霎之間,充滿了哀傷的氣息。

一藍一白的契合身影,比肩同行的男子,一文一武,一冷漠一溫雅,能叫這天地都失了色。

年輕帝王微微和融的神色,藍衣王侯眼中半掩半露的纏綿情意,一雙人影一雙,叫人連一絲驚擾也不敢予他們半分。

她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見過阜懷堯和阜遠舟一同相處的情形,每看一次,心中歎息便多一份。

如果阜懷堯不是赫赫天子……

如果阜遠舟不是天子禦弟……

如果他們不是生在帝王家……

如果他們不是兄弟……

那必定是世間最美好的一對神仙眷侶,比翼雙飛,一生一世。

離開摯愛遠嫁他鄉的花菱福最是理解相思不能相守的絕望,才會一時失態。

那種相思……

那種苦……

相思成災。

一寸一寸,寸寸燒成災。

能把一個人燒成灰,煎熬到瘋狂——千刀萬剮剝皮拆骨都及不上這一分的煎熬。

“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花菱福睜開眼,望著對麵的年輕帝王,似哭非笑,“陛下,這些,您懂嗎?”

一縷長發不安分地滑到了臉頰上,熱騰騰的湯霧氣蒸騰,繚繚繞繞,氤氳了他遍布肅殺的顏容。

阜懷堯長久沒有說話,花菱福便是一笑,這一笑極苦極澀,簡直像是摻上了黃連,苦到了人心裏去,“是啊,您是玉衡的天,是玉衡的主子,心心念念的都是這江山這社稷這黎明百姓,大丈夫當建功立業揚名立萬,怎麽能拘泥於兒女私情呢……”

阜懷堯眸光一顫。

——爺是玉衡的天,這天下人都能錯,隻有您不能!!

——這是您第一次出宮吧,看到了嗎,爺,您背負的黎民百姓不止是四個字而已,這四個字代表的是天下六千二百萬人的性命,六千二百萬人的家!

——堯兒,從你一出生玉衡就是你的,莫要怪父皇逼你,玉衡是你擺不脫的責任,朕要你肩負萬裏江山,畢生不移!

“不,”冷漠的男子突然開口,聲音清冷,像是冰晶擊打在玉盤上,叫聞聲的人寒了一下,“朕懂……”

花菱福愣住,呆呆地注視著他。

“朕怎麽會不懂呢?”阜懷堯似乎想笑,也似乎因為冷漠了太久,連嘴角都彎不起來,“你年少時便喜歡你心尖上的那人,朕又何嚐不是呢?”

牡丹叢中驚豔一眼的孽障成魔,洛陽城少年郎攬著他手臂的堅定有力,從長壽麵中分來的半個荷包蛋,那棵遲遲開花等不到賞花人的白杏,每次覲見必會解下的長劍,落水時毫不猶豫跟著跳下的身影……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那時他也不過是年未弱冠甚至還是普通百姓家承歡膝下無憂無慮的年紀的少年,替臥病在床的父皇看著一個泱泱大國,提防著來自二弟的明槍暗箭,穩住自己玉衡皇太子的位子,怎麽能不累?!

恰巧就在那時,多了一個文武驚天下的弟弟,對他笑得溫文,為他出謀劃策,真心敬一聲“大皇兄”,甚至可以抵足而眠……

即使知道阜遠舟最初的目的是什麽,即使知道這個弟弟心比天高野心勃勃,可是,這樣一個笑得溫和內心冷酷的人對人好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拒絕抵抗。

所以,不知不覺沉淪。

他對待感情素來遲鈍,等他發現之後,就已經沉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喜歡上那個已經闖出皇朝第一高手名號的人兒的。

一夢醒來,發現了自己愛上了一個人。

一夢醒來,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一夢醒來,發現自己愛上了自己的弟弟。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有誰能懂???

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遣走所有宮人將自己關在房中,生平第一次任憑自己任性將寢宮裏的東西砸個粉碎,在常安找來阜遠舟、這個人就在門外焦急地喚他皇兄時,生平第一次……落下淚來。

國泰民安,盛世太平,玉衡一統,是他平生的願望,從他出生開始就被先帝寄予了這樣的厚望,從他有記憶開始就被灌輸這樣的念頭,從他第一次出宮站在難民窟前看眾生百態開始就堅定了這樣的決心,所以他學習帝王之道,學會兵不刃血借刀殺人,學會摒棄七情六欲,學會不動聲色冷漠作麵,學會謹言慎行步步為營,無論是他的敵人還是朋友,臣子還是父皇,沒有人會不認為他是一個好帝王,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包括阜崇臨。

心比天高說的何止是阜遠舟,他又何嚐不是呢?

違逆倫理,將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汙點,足以毀滅他所做的一切。

所以,遠離情絲另一頭糾纏的人,你奪你的權,我穩我的政。

所以,所有的感情在萌芽之前,就全部深深埋葬在心底最深的墳墓。

隻是……

在看到被拒之東宮之外那人深思疑惑又受傷的眼神時,年少的心太柔軟,輕輕一刀,就痛得死去活來。

在午夜夢回看著偌大的寢宮蜷縮在冷冰冰的床鋪裏時,放眼望去覺得哪兒哪兒都是一片冰冷徹骨。

在嗩呐喧囂喜字漫天換下終年的白大紅加身和一個陌生的女子定結發之約時,藍衣的少年送上一聲有些落寞的“百年好合”,即使知道他是因為自己和新的政權聯手而不是他而覺得歎惋,自己還是忍不住揣測對方是否也有幾分在意,撇下新婚的太子妃在孤零零的花園裏明月下喝了一夜的酒。

在三足鼎立之局麵已成自己麵無表情下達一個又一個捍衛皇權挑撥離間借刀殺人的命令時,不知用了多大的勁力才控製住自己不站在那人麵前說一句“遠舟,來幫皇兄,皇兄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時候……

那時候……

恐怕他一生都不會再有像那時那麽狼狽的時候了。

於是,開始恨。

恨那人讓自己變得如此狼狽。

恨那人為什麽攪得他的心不得安寧。

恨那人毀了他的苦心孤詣。

恨那人……讓他再也不再是阜懷堯了。

愛到最後很到最後,都再也分不清自己是愛是恨了。

唯有那份刻骨相思,印在血脈銘在骨骼,深得叫人發狂。

縱使他抗拒。

縱使他掩埋、

縱使他淡忘。

多年之後,麵對那雙明澈幹淨的曜石雙瞳,依舊……潰不成軍。

相思知苦。

相守無故。

進退。

維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