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禦人
甄偵察覺到了蘇日暮極其細微的動作,甚至能感覺到此時從對方身上傳來的迷惘又失落的氣息,不由得手裏多用了幾分力道。
小小的痛感讓蘇日暮轉過頭來,見這個素來臉上帶笑的男子皺眉看著自己,不由自主地衝他搖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讓甄偵安心,大概……是這個家夥皺著眉頭的樣子太難看了吧……
甄偵看得一怔。
另一頭,柳天晴重新站直了自己的身體,將手裏鈍劍舉得更高,聲音更加堅決有力:“但求一戰!”
阜遠舟收起了氣勢之後,即使麵對這麽洶湧噴薄的戰意,也隻是用那種溫和的眼神望著他,“你明知道你的武功不如我。”
柳天晴點頭,“晚輩知道。”
“和我一戰,你會死。”阜遠舟如是道,說死的時候,語氣就像是路邊偶遇好友請人喝杯茶一樣輕描淡寫。
柳天晴的眼裏沒有一絲膽怯退縮,反而溢出一絲激烈的火花,像是夜空裏流星拖曳著的耀眼火焰,像是朝開夕謝的晚春花盞,“練劍之人能死在劍下,本就是一件人生快事。”
能和一個絕世高手過招,他此生死而無憾。
阜遠舟卻是道:“不過,我卻不能和你一戰。”
柳天晴一怔。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
盡管阜遠舟的身份是當朝三王爺,不過因為他十五歲闖出皇朝第一高手的名號之後常常應下戰約,所以江湖上的人都視他為半個江湖人,這種不應戰的事……不管怎麽說都不該發生在他身上才對的。
他總不至於怕了一個江湖無名小輩吧……另外,不應戰的話,對於挑戰的那一方來說,也是一種侮辱。
“為什麽?”柳天晴急切地追問。
“因為,”阜遠舟淡淡一笑,猶如花開歌吟飛葉落蝶,“至多五年,你便有和我一戰的實力,我為什麽要在現在殺掉一個將來的對手?”雖然那時的他早已經不是現在這個境界了。
他的口氣淡淡的,不過其中傲氣盡現,叫人心神一震。
柳天晴也是呆了呆,然後迅速回神,明曉了他的意思——一個對手,遠比一個盲目的戰帖更有意義。
“五年後前輩就肯與晚輩一戰?”
阜遠舟挑眉,“如果那時你尚未退步,也不曾戰死的話。”如果我也還能拿得起劍的話。
柳天晴眼神一亮,“此話當真?”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阜遠舟又笑了,有點像是在安慰一個不停追問的孩子,“駟馬難追。”
“好,五年後晚輩必定踐約!”柳天晴頷首,收劍,入鞘,目光炯炯。
蘇日暮看著他。
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匹年幼凶悍的狼的眼神。
像極了小時候的阜遠舟。
難怪阜遠舟在看著他的時候態度都好了很多——不單單是因為他這張臉的關係。
而且這樣的眼神,他不單單在阜遠舟身上看過,還有另一個人……那個人……
想到這裏,蘇日暮就再也按捺不住,站了起來,力道之快,連拽著他的甄偵都被拉得側了側身子。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他身上。
蘇日暮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直勾勾凝視著柳天晴,就像是在看著一個年代久遠的夢境,他沉淪在裏麵,忘記了今夕是何年。
阜遠舟眉頭不著痕跡地皺了皺,不過沒有像之前那樣拽了拽蘇日暮的衣角。
這個家夥固執起來就好像是一頭牛,怎麽都拉不回來,不讓他找到答案,他恐怕喝酒都不會安心。
柳天晴也覺得奇怪了,看向那個從他出現開始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黑衣書生——盡管之前一直被他忽視著。
這個書生長得煞是好看,隻是臉色不太好,還傷著一個胳膊,不過……
他若有所思。
“你……”蘇日暮總算開了口,隨即才想起自己沒有自我介紹,於是補充,“我叫蘇日暮。”
柳天晴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他自己都有些不太清楚一向醉心劍道的自己為什麽要那麽耐心地聽一個書生跟他說話。
除了阜遠舟之外的人也有些驚訝,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聽見蘇日暮自稱“我”,還沒有用那副好像永遠對萬事渾不在意的口氣,正正經經的,差點讓他們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另外一個人。
“那個,”口才一流殺遍天下的蘇日暮居然也有磕磕巴巴說話的時候,“你從塞外來的?”
“是。”柳天晴答道。
“可是你不像塞外人……”蘇日暮如是道,又覺得自己有些審問人的嫌疑,趕緊辯解:“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像是江南人……不是,我……”
蘇大酒才也詞窮了。
柳天晴看得不知道就覺得想笑,然後就真的笑了,淡淡的淺淺的,其實也就是彎了一下嘴角,連一個笑容都稱不上,隻是柔和了些逼人的許棱角,那份俊秀凸顯出來,神清骨秀意蘊深長。
可是蘇日暮就是看呆了,墨黑明亮的瞳仁裏劃過了一縷縷流光,似乎被瞬間拖回了久遠的年代。
一直沒有鬆開他的手的甄偵幹脆反手一握,將他整個手都包在自己的掌心。
或許旁人不清楚,但是他和阜遠舟都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
那種……
回憶的痕跡,莫名的哀慟。
揪人心肺。
隻是片刻,蘇日暮便被手上的溫度一灼,回過神來。
正好柳天晴道:“母上是江南人。”
不過蘇日暮卻聽得眼神一動,“能……冒昧問問,令尊是……”
“我沒有父親。”柳天晴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簡短,說這話時,神色沒有一絲不自然,好像一個人生下來沒有父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蘇日暮怔了一下,“……那你是隨母姓?”
這個人真奇怪,好像很在意他的來曆……柳天晴這般想,卻不知是什麽原因,居然也沒有那種被人追問的厭惡感,反而老老實實道:“不知道。”
更奇怪的大概是……他竟然會對這個人產生一種親切感。
“不知道?”蘇日暮大惑不解,“那令堂……”
柳天晴繼續搖頭,道:“不知道,娘親沒說過她的名字,也沒說過父親是誰。”
蘇日暮還想問些什麽,不過覺得初次見麵這樣已經太冒昧了,於是把一肚子疑問暫時咽下肚子裏——子諍是武試監考官,待會兒找他要柳天晴的住址信息好了……
所以他歉意地對柳天晴笑笑,“抱歉,失禮了,因為……你實在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哦。”柳天晴點點頭,也不打算追問那位故人是誰。
他的好奇心從來都是用在劍上的。
阜遠舟及時把這個詭異的局麵拉回正常,“柳小公子應該還沒用過午飯吧?不介意的話,就在這裏吃吧。”
柳天晴的目光又是炯炯地落到他身上,沒有那種酸溜溜的客套詞,大大方方頷首,入席,“多謝前輩。”
連晉:“……”
莊若虛:“……”
他們是不是,從頭到尾都被忽略了呢?
……
皇宮,禦書房。
右相莊德治將一份名單遞上,“陛下,這就是這次文試所有進士的排名名單。”
阜懷堯打開冊子,目光忽的落在一處,停頓片刻,才接著往下看,最後合攏,淡淡問:“已經確認無誤了?”
“是的,陛下。”莊德治頷首。
“既然如此,明天就發皇榜吧。”
“老臣遵旨。”
又是一輪會試結束,有人高折桂冠,有人名落孫山,幾家歡喜幾家愁,人生百態不過如此。
說完了文試的事,莊德治捋了捋胡須,道:“關於老臣曾經提過告老還鄉一事,不知陛下考慮得如何了?”
聞言,阜懷堯手中朱筆一頓,他抬起眸來,望向下方的老者,“莊卿乃我朝元老,德高望重,處事公正,擔任右相多年勞苦功高,各位卿家也是心悅誠服,朕方登基,立足未穩,尚需莊卿統禦百官,莊卿能不能多留些時日?”
“陛下說笑了,”莊德治搖搖頭,“陛下貴為皇太子之時已經攝政多年,在朝中威望甚高,手下能人輩出,百官臣服,豈會有立足未穩這一說法?”
阜懷堯沉吟片刻,“莊卿已經決意要告老還鄉?”
“老臣已經太老了,該是享享清福的時候了,”莊德治笑了笑,眼神慈愛,“陛下正是風華正茂大施拳腳的好時候,兼之左膀右臂不計其數,老臣自是放心走了。”
做了幾十年官,總羨慕著攜著老伴閑情山水的日子,若非不放心年邁的先帝和幼小的太子,幾年前他早就走了。
阜懷堯難得苦笑了一下,“看來朕是留不住你了。”
“想必陛下已經早有準備了。”莊德治淡笑道。
“莊卿也不是無責任心之人。”阜懷堯看著他,“右相之位,卿家有何高見?”
莊德治眼裏精光一閃,“老臣心裏倒是有一個恰當的人選。”
“誰?”
“寧王。”
“哦?”阜懷堯心裏一動,“為什麽?”
“原因無他,適合罷了。”莊德治如是道,似乎成竹在胸,“老臣鬥膽揣測聖意,陛下您也有這樣的想法吧。”
阜懷堯不動聲色,“莊卿這麽有把握?”
莊德治意味深長,“論資曆,論地位,論能力,論人心,非寧王莫屬。”
有些人好似天生就是無所不能的一般,隻要他們出馬,就沒有人覺得他們有什麽是做不到的。
阜懷堯的指頭在桌麵上輕輕扣動了片刻,目光停留在衣袍上刺著的金龍纏繞的精致繡紋上,良久之後,才道:“朕再想想。”
莊德治微微意外,“陛下從來不是優柔寡斷之人。”
想起阜遠舟那有些委屈有些大義凜然的神情,阜懷堯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感覺,隻道:“若是遠舟不想擔任右相之任,朕也不能強迫他吧?”
“不想?”莊德治挑了挑眉,更是驚訝,“據老臣所知,寧王可不是胸無大誌的人。”
“……”阜懷堯一時沒說話,隻覺有些臉熱。
他總不能說右相你口中說的胸有大誌的神才目前正處於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狀態而且兒女情長的對象所謂的美人就是你麵前的陛下朕吧……
不過一掃視瞥見某隻老狐狸似笑非笑的眼神,饒是鎮定從容如阜遠舟也禁不住想要扶額。
老狐狸神馬的最討厭了……咳咳咳,不要代入陛下的語氣來說這句話哦,親,很嚇人的~
“陛下,”莊德治正了色,“治國之道,禦人為上,隱士出山,賢者佐世,方為興盛,陛下謹記。”
阜懷堯頷首,眼神淡然,“朕時刻銘記在心。”
用人,不能婦人之仁,他……是該記得的。
莊德治捋了捋長長的胡須,“陛下是帝王之才,老臣素來深信不疑。”
阜懷堯不著痕跡地歎了一口氣。
帝王……
他都快要不知怎麽做好一個帝王了。
“陛下。”莊德治忽然喚了他一聲。
阜懷堯回神,看向他,目光帶著詢問。
“您已經開始迷茫了嗎?”莊德治如是問。
阜懷堯怔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不過一對上下麵老者看盡浮生的銳利眼神,麵對這個看著自己長大的人,他便明白再多的掩飾都沒有必要了,於是坦然道:“從父皇去世開始,朕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微微垂下睫羽,狹長的雍目邊的殷紅淚痣仿佛也暗淡了一些,“究竟什麽是明君?”
莊德治的眼神動了動,“那陛下想出了什麽結果了?”
“若是能想出來,莊卿會看得出來朕在迷茫嗎?”
莊德治卻道:“不過依老臣之見,陛下不是想不出來,是因為事情已經脫離了您的控製了,是麽?”
阜懷堯愣了愣,頓了一下之後才道:“是。”他似乎有些累了,往龍椅椅背靠了靠,眼瞼微微闔上,聲音是從來不變的不緊不慢,“從父皇登基開始,莊卿已經在朝中了。”
“是。”
“那麽……想必莊卿多多少少也清楚當年那件事吧,”阜懷堯的聲音微微壓低了一些,“左相那件事……”
莊德治似乎並不意外,點頭,“不算十分清楚。”
“無情未必真英雄,憐子如何不丈夫……”阜懷堯彎了一下嘴角,不過沒有任何笑意,“莊卿說說,父皇這是什麽意思?”
莊德治似乎在想些什麽,一時沒有開口,不知是不是回憶起了什麽,臉上的神色有些複雜。
“無情未必真英雄,憐子如何不丈夫……”阜懷堯又重複了一遍,緩緩睜開眼睛,“朕從小學的都是如何審時度勢,拋開感情來掌控大局,這也是父皇的期望,朕二十多年來一直這麽做,按著他的期望,按著朕的信念,按著天下人的心聲,為玉衡創太平,開盛世……可是,父皇臨終前卻留下了那麽一句話。”
那個明明才六十餘歲卻白發蒼蒼像是百旬老人一樣苟延殘喘的男人,臨死前意識不清的欲言又止,斷了氣息後的久久不肯瞑目,手心緊握著連死也不願放開的粗糙的白玉指環,沒有允許任何一個妃子入葬卻選了合葬棺的皇陵,直到現在還在空著等候另一個主人的另一半棺……
他有情,卻為了所愛連江山都不顧。
他有情,最後還是屈服在帝位的殺伐傾軋中。
他有情,所以相思成疾,悔恨終身,保住了江山保住了皇權,但是再也沒有了守著這江山的雄心。
他有情,臨死之前都在心心念念記者那個被他親手放棄的人。
……
所以他從小就告訴阜懷堯,帝王無己,以萬民為己身,帝王無心,以蒼生為己心。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是臨死前,他卻留下一幅字,荒謬不羈地推翻了他從前教導的一切!
更荒謬的是,阜懷堯竟然就處在這樣進退兩難的局麵上!!
……難道,他掩飾了那麽多年的心思,被那個常年纏綿病榻的父親看出來了麽?難道,他留的這幅字給他,就不怕自己的孩子重蹈當年的覆轍麽?!
層層錦衣下的五指已經掐進了肉裏,阜懷堯的目光望著窗台上開得正豔的牡丹花,雙眸冷漠至極,不管心中有多少情緒,都被鎖在了那厚厚的冰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