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斬劍鬼

酒遞到了唇邊,一碗,兩碗……旁邊的宮人也不敢貿然去勸,隻能裝作不知。

這酒是好飲的蘇日暮挑的,自是純正無比,還很烈,酒碗很大,一口悶下去的時候,酒氣湧上來,火一樣灼過肺腑,衝上腦袋,連鼻子都在發酸,真不知道剛才是怎麽頂著一碗碗酒和那個酒鬼鬥文的,不過感覺不錯。

難怪蘇日暮這麽喜歡喝酒……

喝到第五碗的時候,酒碗卻被一隻蒼白的手攔了下來。

阜遠舟微微一愕,抬眸,才發現那個明黃帝袍的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前,靜靜地看著他,寒星般的眸子比天上星辰更亮,也更冷。

他的手碰到了阜遠舟的皮膚,微涼微涼的,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一眼看上去便是冷的。

阜遠舟忽然有些茫然了,他相信阜懷堯是喜歡他的,可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喜歡和他自己是不一樣的。

阜遠舟的愛是像手裏的烈酒一樣熾熱,愛一個人就傾盡所有,把自己都燃燒殆盡了方能解脫,阜懷堯的感情卻是冰一樣的溫度,偶爾會融化,卻好似永遠不會沸騰起來。

這樣的人的愛情,他想得到的話,是不是一種無望的奢求?

“酒太傷身,別喝了。”阜懷堯手裏微一用力,將他的酒碗拿了下來,隨手放在一邊。

阜遠舟有些怔怔地看著他冷厲的眉眼,忽然有一點昏沉的感覺。

阜懷堯放下酒碗之後沒聽到回應,覺得奇怪,抬眸便見他呆呆地站在麵前,眼神有些空茫的模樣,阜懷堯瞥了瞥一桌子七八個空壇子,其中還有一壇百年老窖,也不知是哪個宮人拿來的,他歎了一口氣,“是不是醉了?”

“暫時還好,頭有點昏昏的就是了。”阜遠舟頓了片刻才道,意識還是很清醒的,隻是身體反應跟不上。

他想,估計很快就會醉了吧,據那個總是把自己灌倒的酒鬼的說法,他的酒品還是不錯的。

阜遠舟不像是蘇日暮那樣常年喝酒練出了千杯不醉的體質,但是經常和那酒鬼一起喝,酒量也不會差,不過他忘記了自己現在不能用內力,身子也虛,剛才還沒什麽,這會兒就開始讓他靈敏的五感都變得微微遲鈍起來了。

阜懷堯無奈,牽住他往外走,“傷口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沒有。”阜遠舟道。

此後無話。

一直等到回了乾和宮,阜遠舟才開口:“聞……蘇日暮……”

阜懷堯拉著他坐下,吩咐壽臨去拿盆熱水過來之後才道:“放心,子規帶他回去了。”

阜遠舟“嗯”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了,安靜地坐在床沿上,束冠已經被阜懷堯摘了下來,長長的烏發散落在臉頰兩邊,和平日那種君子溫潤不同,此時的他整個人看起來柔軟又乖順。

阜懷堯一邊用熱水幫他擦臉一邊心想,自家三弟這個模樣真能欺騙世人,現在這個模樣,如何像是那個能以一殺百萬數軍中取將首級如探囊之物的皇朝第一高手?

這般強悍的人也會喝醉,誰能相信他不是因為心事重重?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必呢?

不是不知道其中緣由,恰恰是因為知道,天儀帝才更無力去說些什麽。

斷腸天涯單形影,隻人立雪天地寂……

這種攝骨驚魂的寂寞,是他給他的,否則,無欲則剛,神才永寧王本該是玉衡最無情最無懈可擊的利器。

“我很羨慕蘇日暮……”阜遠舟突然喃喃道。

“什麽?”正在放毛巾的阜懷堯一愣,回頭看他。

酒液吞食著身體的控製權,阜遠舟竭力想讓自己精神一點,但是效果並不好,他知道自己還是清醒的,隻是渾身提不起力氣,沸騰的情感在胸口咆哮,傾訴的欲望占據著理智的一角。

他繼續呢喃,卻是換了話題,“皇兄你知道嗎,其實我行走江湖的時候有另一個名字,你一定聽過的。”阜遠舟頓了頓,似乎竭力在回想,慢慢吐出三個字:“蘇昀休。”

阜懷堯的臉色變了變,走到他身邊,注視著他的眼,“‘斬劍鬼’蘇昀休?”

阜遠舟笑了笑,“皇兄果然知道。”

阜懷堯神色不定地坐在他旁邊。

江湖也是國家的一部分,皇家自然收錄了不少資料,阜懷堯身為太子時就已經常常會去翻閱這些東西,當時有不少江湖遊俠被他看中,派人去邀請而後入了仕的,因為玉衡的風習,所以江湖人並不排斥做官。

而斬劍鬼蘇昀休也是江湖上極出名的人物,身份成謎,背景不明,年齡未知,出現時間不定,相貌無人知道,連聲音都是用口技弄出的假聲,他精通易容,沒有朋友沒有靠山沒有固定的住處,唯一的標誌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色長劍,從不離身。

由此便知他劍法極高,還有一個嗜好就是斬斷用劍的敵人的劍,得名斬劍鬼,他每次出現都會給武林帶來一陣腥風血雨,頭幾年是作惡多端的邪魔歪道馬賊山匪,抑或是道貌岸然的正道偽君子,被武林人當做是懲惡鋤奸的大俠,後來卻將新上任不到一年的武林盟主屠殺滅門,被武林正道追殺,重傷落水,自此不知所蹤。

這些先撇開不理,最重要的一點是:蘇昀休是在十五年前出現、十年前失蹤的!

十五年前,阜遠舟才六歲!!!

一個六歲的孩子有多高的武功,才能殺掉那麽多的人?!

而且當時斬劍鬼蘇昀休殺死的邪魔歪道裏不少是朝廷通緝的重犯,阜懷堯一直對這個人很感興趣,也讓子規去查探過,雖然他的身份始終追查不到,但是起碼知道這是一個易容前身高和十一二歲的孩子差不多的男子,子規推測這是一個侏儒,飛燕卻道應該是個年邁的老者,不然怎麽會有那麽高深的武功?

可是,現在阜遠舟卻說他是蘇昀休?!

阜懷堯知道他不可能拿這個來撒謊,他初見九歲的阜遠舟時後者也因為練武的關係長得和十三四歲的孩子差不多,隻是,六歲和十一二歲委實差距太大,武功什麽的也太過聳人聽聞。

至於十年前……阜遠舟確實有一段時間說是出了麻疹又不慎吃了一些出麻疹時禁忌的東西,病得很厲害,謝絕了所有探視者,斷斷續續修養了大半年,算起來,“出麻疹”的時間和蘇昀休失蹤的時間差不了多少。

其中太多問題複雜無解,阜懷堯一時隻覺心亂如麻。

被酒精侵蝕的阜遠舟沒有像平時那樣敏銳地發現身旁兄長的不對勁,目光盯著桌上的燭火,“蘇昀休……”他有些恍惚地念著這個名字,“皇兄,其實做蘇昀休的時候挺好的,換一張臉,拿一把劍,漂泊江湖,至少自在……”

不用勾心鬥角,不用理會皇家的那些麻煩事,什麽江山什麽黎民與他無關,不用勞心費力。

也不必懂一個情字有多苦。

“皇兄,你知道我為什麽叫蘇昀休嗎?”他忽然問道。

阜懷堯頓了頓,“……是因為蘇日暮?”

阜遠舟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覺得燭火有些刺眼,“是因為父皇。”

“嗯?”阜懷堯一愣。

“母妃喚我子諍,算是表字,可是九歲之前,我在皇家都沒有正式的名字,連姓氏都不能有。”阜遠舟似是笑了笑,微微譏誚的樣子,“所以我入了蘇家的族譜,至少被人問起的時候,我可以說我叫蘇昀休,字子諍,而不是連個姓氏都沒有的野種。”

希望認祖歸宗落葉歸根的不隻是老人而已。

阜懷堯不想去追問為什麽他能入蘇家族譜,隻覺得喉嚨裏有什麽哽住,許久才低聲道:“阜家欠你良多。”所以先帝在臨終前幾天才會在夢魘中驚醒時緊緊抓著他的手大喊著讓他無論如何保住阜遠舟的一條性命。

他欠他的。

整個阜家都欠了他的。

阜遠舟似乎沒有聽見,繼續道:“蘇伯伯是好人,他不是收我為義子,而是直接將我當做他的兒子,取了名,載入蘇家族譜,外人不知道,但是蘇家的人都當我是蘇家次子,蘇日暮那時候最喜歡逗我叫他哥哥,不過我不肯叫,那個家夥沒個正行,我嫌丟臉。”話是這麽說,他眼裏懷念的痕跡卻很溫暖,隻是轉瞬就變成了哀傷,“我最後悔的是,直到最後也沒喚蘇伯伯蘇伯母一聲爹娘。”

往事不可追,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那時候太過年少輕狂,為了讓德妃過上好日子,他忽略了身邊很多人很多事,再去後悔已是無用,他便學會了惜取眼前人——失去的感覺太可怕了。

所以他同情宮清,因為他們的經曆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宮清和孫真報完仇之後可以好好過下去,他和蘇日暮卻必須背負一份罪。

其實若非是最後去殺那個武林盟主,世人都不會知道斬劍鬼叫蘇昀休,蘇家諸位生前他都不想這個善意得來的名字染上鮮血,隻是他們死了,他便用這個名字替他們報仇,盡一回蘇家次子的責任。

阜遠舟很少說過去的事情,阜懷堯也知必定是艱難無比,此時聽來,才明白真正心酸至此。

蘇日暮和他的親昵不是不曾讓阜懷堯覺得不適應不舒服不高興,好像蘇日暮才是那個和阜遠舟血脈相連的兄弟似的,嬉笑怒罵自由自在。

但是現在始知,他們二人一同走過了那段慘烈的歲月,於彼此而言沒有人能替代對方在心中的位置,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不會相愛,因為兩個有著相同悲傷記憶的人在一起,就像在直麵鏡子中自己的痛苦,那樣實在太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