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賜死
斜陽西移,大殿裏慢慢暗了下來,夕暈慘淡地殘留在青石地麵上。
阜遠舟的堅持讓阜懷堯滿心無奈,近乎疲倦的無奈,“遠舟,不要任性。”
“為什麽總是不信我,”阜遠舟撐在地麵的手繃出了根根青筋,“你說過讓我一直陪著你,我承諾了,我就一定能做到……”
“朕是孤家寡人,不需要有人陪著,”阜懷堯微微彎了彎嘴角,笑容卻沒什麽溫度,“朕現在隻要你去宿州。”
“你說過不會不要我的……”阜遠舟呢喃,似乎這樣重複著就能改變既有的事實。
“朕不是不要你……”
“你隻是永遠不想再見到我!”阜遠舟眉目淒然,“你和母妃都是一樣的。”
被拋下的、被留在那裏的永遠都是他,每次每次,都是這樣。
德妃也是,阜懷堯也是。
阜懷堯喉頭一哽,“宿州……”
阜遠舟恨聲道:“你有心腹你有親信你喊一聲就有成千上萬的人為你賣命替你守著宿州,可是皇兄,我隻有你……!”
阜懷堯垂下眼睫,“遠舟,柳左相墳前朕對你說的話,你不記得了嗎?”
——你失去的,都已經親手拿回來了。
——朕要你記住,於你而言,不管現在的你失去了什麽,你都能過得比誰都好。
“你從來都不止是隻有朕而已。”阜懷堯語氣淡漠道。
阜遠舟隻覺得絕望如鬼魅一般蠶食著心髒,“從那時候……不,更早之前,你就已經在準備趕我走了?”
“你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理由?”阜遠舟慘然一笑,轉而化作豁出去的狠戾,“理由就是我愛……”
“遠舟!”阜懷堯卻猛地站了起來,麵色冷煞語氣寒冽,“如果朕是你,下麵的話朕就不會說出來。”
他的話裏殺意實在太重,瞬間在太和殿裏帶起一片死寂的沉默。
阜遠舟臉上因為之前的激動而僅有的血色一點一點褪的幹幹淨淨。
阜懷堯的小指不受控製地蜷縮了起來。
“你早就知道了?”阜遠舟終於開口,語氣極輕,像是怕驚破了什麽繾綣的舊夢。
阜懷堯答不上來。
“……沒錯,你是早該知道的,如若不然,你怎麽會急著趕我走?”阜遠舟的目光慢慢上移到他臉上,“你從來都是這樣,萬事都求進退有度,逼急了,才會豁出去……”
“我鐵了心不肯說出口,就是怕你斬斷我一切念想……”
“可惜,你還是這麽做了。”
“朕沒有做錯什麽。”阜懷堯沉聲道。
“——可是我也沒有錯!”阜遠舟想站起來,但是麻木的身子隻動了一下,就再度磕在地上,膝蓋和地麵碰撞出很大的響聲,他不覺得痛,隻是徒勞地握緊雙手,沙啞低吼。
阜懷堯本能地想去扶他,身體卻沒來由地後退了一步。
阜遠舟看著他的動作,眼眸中劃過深切的淒哀,他踉蹌著慢慢撐起身子,“我沒有錯,皇兄,我隻是愛你而已……我知道天下對你來說比什麽都重要,我不爭你的江山也不爭在你心裏的位置,可是我愛上了自己的大哥,我就是喜歡你,這輩子都隻想和你在一起,這不是習慣,我改不了……皇兄,你聽著,我愛你!……阜懷堯,我愛你啊……”
阜遠舟著了魔一般嘶吼著,一遍一遍,失了控的聲嘶力竭,悲涼地回**在空****的大殿裏。
阜懷堯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硬下心腸,但是在這樣的淒愴嘶吼裏,冷若冰霜的麵容還是崩裂出一絲狼狽,血液碰擊耳膜嗡嗡作響,他再也止不住指尖的顫抖。
阜遠舟雙眼遍布血絲,直挺挺看著前方的模樣很可怕,“你明明也不是不喜歡我,為什麽不肯承認?”
阜懷堯一怔,“你說什麽?”
阜遠舟望著他,眼神漸漸哀涼,“於你而言,我也不隻是你的三弟,我知道感情對你來說是雞肋,可我也沒想到,你竟是真的如此斷情絕愛。”
阜懷堯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回想著這幾個月的林林總總,“……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阜遠舟慘笑一聲,“你竟是不否認?”
“……今天之前,朕確實不會承認。”緘默片刻,阜懷堯坦然道。
阜遠舟忍不住閉了閉眼,隻覺得當日在宗親府地牢喝下那杯毒酒時的五髒翻攪都不及如今的萬分之一疼痛——最愛的人對你說最殘忍的話,死亡的滋味大抵也不過如此。
阜懷堯終是不忍心,踏前去扶住身形不穩的他,隻是眉眼語氣依舊淡漠,近乎冰冷,分明帶情,卻如刀鋒一樣親吻人的心口,“朕承認朕喜歡你,”甚至愛你,“可是朕要做千古明君,不需要一個汙點,你要麽死,要麽就走。”
阜遠舟全身都微微一顫。
阜懷堯有些恍然地想,原來昧著良心說話就是這樣的滋味,其實也不難,不過是往心口上插把刀罷了。
——他要的是玉衡太平天下一統,什麽明君什麽汙點都不過是過眼煙雲,隻是事到如今他已經愛了,後悔了,再也硬不下心腸了,阜遠舟不能死,那就隻能走。
阜遠舟卻抓住了他的手,越握越緊,啞聲道:“那麽,請皇兄賜臣弟一死。”
阜懷堯麵色一僵,“你說什麽?”
阜遠舟伸手撫上他冷麗的麵容,摩挲著他眼角的淚痣,“我沒辦法不愛你,所以我離不開你,皇兄,你讓我選,我就隻能死。”
他本就不是大仁大義的人,芸芸眾生都抵不過他私心裏的一個阜懷堯。
與其一輩子分離生不如死,他寧可死別。
阜懷堯聲音猛然寒冽,“沒有朕的允許,你以為你能死?”
阜遠舟的眼裏亮起一簇憤怒的火光,“不讓我愛你不讓我留下不讓我死,皇兄,憑什麽?!”
阜懷堯垂下眼簾,“憑你喚朕一聲皇兄!”
“可我不是你的親弟弟!”阜遠舟用力掰高他的臉頰,“我可以做阜子諍,可以做蘇昀休,我不做阜遠舟了,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我隻要留在你身邊!”
阜懷堯直視著他,眼神冷漠,“朕隻要你走。”
瞳孔一縮,阜遠舟忍不住竄起的心火,扣住阜懷堯手腕一直拽向自己,阜懷堯下意識想要推開他,阜遠舟則幹脆環上他的腰將他死死勒在自己的懷裏。
他的臂彎力度太大,甚至可以用粗魯來形容,就像他現在的親吻,充滿了怒火和不安的躁動。
阜懷堯用力掙開他,“阜遠舟……!”
聲音還沒落下就已經被吞噬,阜遠舟像是野獸一樣啃咬著他的雙唇和下巴,撕扯著他的衣服。
阜懷堯猛地意識到眼前的人是被奉為傳奇的皇朝第一高手,那種足以刮傷皮膚的強勢迫得他開始冷靜不下來了。
“阜遠舟,朕命令你放開!”
滿帶冰渣的厲喝讓阜遠舟的動作頓了一瞬,微微抬眼凝視著他,幽不見底的眸子裏滿帶癡狂,“皇兄,你是我的,在我死之前得到你,遠舟心甘情願。”
阜懷堯又驚又怒,“……你敢!”
阜遠舟越發用力地錮緊了他,啃咬著他的下頷,“皇兄,若你我之間是場賭局,我早就輸得傾家**產。”
阜懷堯側頭避開,卻被吻住了鎖骨,身上滑動的手和那濕潤的吻叫他心慌意亂,阜懷堯大力掙紮起來,散開的衣帶將糾纏著的兩具身體絆倒在地上,落地的鈍痛和冰涼的地麵使他神智微微鎮定下來。
“遠舟,”阜懷堯停下了掙紮的動作,聲音沉澱成一種金屬的生冷冰硬,“別逼朕親手殺了你。”
這句話像是兜頭一盆冷水,阜遠舟整個人都僵住了。
“放開。”阜懷堯冷聲命令。
阜遠舟僵硬著身子沒有動。
“朕不說第三遍,放開!”
阜遠舟緩緩鬆開他,直起身子,然後才發現一直拽著的阜懷堯的手腕讓他捏得青紫。
阜懷堯一把推開他,單手撐在地上坐起來,衣衫淩亂神容狼狽的模樣,冷漠的表情蓋不住屈辱的神色。
阜遠舟驟然心中劇慟,茫然失措的眸色劃破了他的眼睛,“皇兄,對不起,可是我愛你……”
他的聲音太過傷心欲絕,阜懷堯喉頭一哽,再也忍不住道:“我不要你愛我,我隻要你愛你自己。”
兄長的語氣裏泄露了一絲近似無奈的悲哀,阜遠舟慌了,“……皇兄?”
阜懷堯終於放棄了用帝王的威嚴強撐自己的心腸,眉目的冷厲漸漸被一股歎息的攝骨蒼涼代替,“遠舟,除了玉衡江山,我什麽都不需要,更不需要你的愛。”
他的口氣沒有素日裏的冷漠,眼神也是淡然,卻叫人更加篤信他的話,沒有絲毫的回轉餘地。
阜遠舟忽然就心慌起來,那種就要失去某種珍視無比的東西的感覺逼得他幾欲癲狂。
他再也顧不得其他,伸手抓緊他的,緊緊握著,再也不願鬆手,仿佛一鬆開,就永遠沒有辦法再次相握了,惶然迫切地喃喃:“我不愛你了還不行嗎?皇兄你別趕我走,我不求前生不求來世,我就陪你一輩子,做你的三弟,我什麽……我什麽都不要還不行嗎?”
“你還不懂嗎?”阜懷堯倦怠地看著他,隱約的痛楚,“遠舟,你的愛讓我覺得好累。”
他不是鐵人也不是鐵石心腸,也會難過也會累。
“你說寧可死也不願意走,可是我最恨你這一點。”
阜遠舟怔愣住。
“在江亭幽麵前演完那場假死的戲碼,你哭得那麽傷心,你怕我死,”阜懷堯看著他,語氣不再淡然,“可是你要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一樣,也在害怕有朝一日要坐在墳前懷念你,生不如死?”
他不喜歡他這麽愛他,他不喜歡他明明那麽強大,卻因為從小在泥濘裏長大得到的太少所以愛得如此卑微,他更不喜歡他愛他愛到毀了自己。
地牢一次,啟碌殿一次,他差點兩度失去這個人,他禁不起第三次的崩潰。
阜懷堯緩慢地堅定地一一掰開他握著他的五指,聲音低了下來,“愛一個人就要為他犧牲一切,奉獻一切,生死與共,這是最不成熟的想法,遠舟,這不是愛,是犧牲……我每天都在擔心你會不會做傻事,怕你逞強害死了自己,第一次那麽厭惡自己坐在至尊之位卻無法保護至親之人……一天一天這樣重複這樣提心吊膽,我好累……”
他的目光也帶著淡淡的疲倦,卻像刀鋒般切開阜遠舟心上的傷口。
他以為他的愛能夠溫暖眼前這個冰一樣的男子,可是最終帶來的隻是加倍的傷害。
“皇兄……”阜遠舟哀聲地呢喃著,“我改,我改好嗎……”
阜懷堯撐起身子站起來,微微後退一步,冷麗的眉目掩藏在了降下的夜幕迷色裏,一身白衣單薄,“去宿州吧,朕不要你振興玉衡,隻希望在死之前,還能聽到你平安的消息。”
……
阜遠舟踉蹌著走出太和殿的時候,夜色已經完全侵占了大地。
甄偵有事先離開了,蘇日暮一直在殿外團團轉無計可施,見狀急步迎了上去,“子諍!”
阜遠舟頓住了腳步,低著頭,烏黑的發掩下了他的表情。
一腔著急瞬間不翼而飛,蘇日暮遲疑地問:“子諍……你和你皇兄談得怎麽樣了?”
沉默了許久,阜遠舟才緩緩抬起頭來,低聲道:“走吧,我們離開京城。”
蘇日暮一下子怔住了。
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的神色、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阜遠舟,即使是從鬼門關前走過三番五次的他也不曾有過如此神情,難以用言語描述的哀寂空白,直到阜遠舟走遠了以後他才想到個稍微接近的詞語,叫麵如死灰。
對,麵如,死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