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醫館的門還沒關,沈方鶴坐在桌後喝著茶。“邦邦邦”三聲梆子響,沈方鶴伸了個懶腰,哈欠連連地站起來喃喃道:“睡了、睡了。”
門還沒關嚴,被人從外麵一把推開了:“先生等等。”
誰?
小王八徐離。
沈方鶴閃身把徐離讓進了屋中,燭光下徐離的一張臉上布滿了驚慌。
“徐如順?”沈方鶴掩上門圍著徐離轉了兩圈,死死地盯著徐離的眼睛,“這麽晚過來是哪裏不適?”
徐離眼神越來越慌張,低著頭又喚了一聲先生,囁嚅了許久才擠出了一句話:“先生,還記得落翎崗的老烏龜嗎?”
“嗯?”
沈方鶴故作糊塗地信口答道:“落翎崗養的烏龜?什麽意思?”
“不是,家父的外號叫老烏龜,本名徐阜。”
沈方鶴裝作一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徐離,驚喜地道:“哎呀!原來是徐公子呀!你怎麽……”
沈方鶴想問的是:你不是被蕭雁同帶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徐離很是機靈,一搭眼就看出了沈方鶴心裏所想,說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天蕭雁同手下那夥人押著我父子與古長生回京城,路過青瓦坊北的土地廟在廟中歇息。我父親與古長生被安置在佛堂後西山牆邊坐著,而我做在東山牆邊。
“由於我三人都帶著腳鐐手鐐,後堂隻留了一個人看守。”
“誰?”
沈方鶴忍不住問了一句,聽徐離所說可聽得出他是偷跑出來的,蕭雁同、孫淮揚、大花小花都是身手非凡經驗豐富的老手,任何一人都非徐氏父子所能應付的,他徐離又怎能偷跑出來?
“大花。”
沈方鶴聽了更是懷疑了,見過大花的出手,雖不如小花幹淨利落,但招數之狠比起小花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小王八徐離在她眼前逃脫是沈方鶴打死也不敢相信的。
“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逃?”徐離一臉的迷惑,“我沒逃啊,她放我走的。”
沈方鶴不信:“她為什麽放你走?”
徐離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當時我正垂著頭坐在牆角,她走過來抽出劍來衝著我唰唰就是兩劍……”
沈方鶴一驚,唰唰兩劍?這是放人還是殺人?
“……兩劍削斷了我手腳上的腳鐐手鐐,我正迷茫呢她衝我低喝了一聲:快走。”
沈方鶴眉頭一皺:“你就走了?”
徐離愣了,有這樣的機會還不走?那不成傻子了:“是啊!我從後堂翻了出來,出了廟門一路狂奔,就跑回了落翎崗。”
“你為什麽還要回來?落翎崗難道還有你放不下的?”
“沒有,”徐離道:“先生難道忘了那句話,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道理。
沈方鶴暗暗點頭,徐離說的對,誰也不會想到逃跑之後的他會再回到落翎崗。
沈方鶴不想知道徐離逃跑的事,隻想弄清楚徐離為什麽會撒謊說他跟黃富的事情,為什麽要嫁禍給梅童。
徐離很聰明,看沈方鶴的臉色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提起茶壺給沈方鶴倒了一碗,輕推到沈方鶴麵前,又倒了一碗試了試水溫一飲而盡,這才說道:“先生莫急,這裏麵的前因後果您聽晚輩慢慢說。”
徐離坐下來說道:“我從青瓦坊逃回落翎崗後也怕官府派人搜查,就躲到延青湖邊當初那些人挖的洞裏麵,白天不敢露頭,隻在天黑後才出來弄些東西吃。
“那日我縮在洞中睡覺,正迷迷糊糊中聽得外麵噗通一聲響,當時把我嚇得不輕,以為是蕭雁同的人追到了這裏,伸頭看看外麵沒人,也不敢出去查看,提心吊膽地挨到天黑,天黑後順著湖邊查看白天的動靜,發現湖中漂著一物……”
聽到這裏沈方鶴心頭一沉,不用問這漂在湖中的定是黃富的屍體,當時梅童把屍體扔進延青湖中太大意了,忘了屍體會浮到湖麵上的。
徐離自然不知道沈方鶴心裏所想,隻管自己往下說:“我跳進湖中遊到那黑物跟前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那黑物竟然是一具屍體!當時我嚇得要死,轉身就要遊上岸,可轉念一想,好奇心讓我決定回去看看這是誰,沒想到這一看還真認識。”
“黃富。”
小王八徐離問道:“先生怎麽知道?”
沈方鶴笑道:“嘿嘿,前幾天你不是說過一次了嗎?”
“是。”
“然後你就去了譚家冒充黃富的家人跟譚正說了你編的梅家劫財的故事?”
“沒有,”徐離搖搖頭,猛地低下頭咳嗽了幾聲,“我沒有冒充黃富家人,我與譚老財主早就認識,更沒有編那個故事,那故事是黃元聰與譚正編來講給先生你聽的。”
“他們為什麽要講這個故事給我聽?”
“因為他們想讓你知道梅園裏的金銀是黃家的,目的是讓先生別多管閑事。”
“多管閑事,他們怎麽知為我會管這閑事?”
“因為路長風。”
沈方鶴明白了,看來路長風兩次到醫館來早就被譚家看到了,黃元聰會不會暗中對路長風動手?沈方鶴的心又提了起來。
沈方鶴盯著徐離問道:“既然你是譚家的人怎麽會來跟我說這些?”
“嘿嘿……”徐離雖是笑著可麵上的表情卻像是在哭,“我也想成為譚家的人,至少有譚家的庇護可以不用去蹲大牢,可譚老爺跟姓黃的根本沒拿我當人看,他們拿我當推磨的驢子,而且是隨時可殺了吃肉的那種。”
卸磨殺驢!
沈方鶴懂了,事實就是這樣,這世上卸磨殺驢的人很多,被殺的驢子也多,隻要有人生存的地方就有這樣的事,這不隻是徐離一個人的悲哀,而是世上所有被殺驢子的悲哀!
沈方鶴看著眼前的驢子,為驢子感到悲哀,看著看著忽然發現這驢子有點不對,剛才還坐在椅子上的驢子突然滑倒在地上,變成了癱倒在地的死驢。
海棠園。
滿樹的海棠今日最紅,紅過練海棠頭上的紅蓋頭。
新房是新搭竹屋,翠綠的竹子圍成的八角竹樓,掛上大紅燈籠,貼起火紅的喜字。園裏賓客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一派熱鬧喜氣景象。
新房內紅毯鋪地,錦床玉被,桌上點著紅燭,一指檀香彎彎嫋嫋香氣撲鼻。
沈方鶴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喜慶的日子裏請自己到新房中來,但身為郎中也不能拒絕,萬一是新娘子生了病……
齊青陽把沈方鶴引到門口,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待沈方鶴跨進門裏,彎著腰從外麵帶上門,自始至終都沒踏進門裏一步。
紅燭閃耀,香風拂麵,香榻上的新娘子蒙著蓋頭低著頭,多像……
沈方鶴頭一陣暈眩,朦朧中仿佛回到京城,那時的自己年少才俊,那時的妻子溫柔賢淑,那個季節裏的海棠正豔,那晚的合歡酒……
“你回來了!”
聲音軟軟的,像撓在癢處的貓爪,飄飄渺渺如同來自雲端。
“我來了。”
“你從哪裏來?”
“我……我從青瓦坊來。”
“到這裏做什麽?”
新娘子揭了蓋頭,露出白裏透紅的臉龐,大喜的日子這美麗的新媳婦兒竟然沒著脂粉,身上的紅色衣裙映照著一張含羞帶笑的臉,沈方鶴看得癡了。
窗外的風掀起了窗簾的一角,嫋嫋的檀香被風吹散,也吹得沈方鶴一個激靈:“敝人來給夫人看病來的。”
“唉!”
練海棠幽幽地歎了口氣,轉身折斷了桌上的檀香,背對著沈方鶴低聲的道:“先生請回前庭吧,海棠覺得身體好些了。”
沈方鶴應了一聲,轉身走出了新房,門外的風一吹,身上的冷汗幹了,隻覺得遍體生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