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不早不晚,恰恰三更。

沈方鶴在三更時分敲響了董家的門。

木門很厚,發出沉悶的聲音,靜夜中傳出老遠。

“先生來了。”

“來了。”

沒有過多的寒暄,放下藥箱,兩人對坐在正堂中。

姚驚鴻依舊一身白衣勝雪,眉眼未施脂粉,卻有一番樸素之美。

沈方鶴坐下後下意識地抬頭看看牆壁,猛然發現那日消失不見的女子畫像又回來了,畫中的美貌女子正笑顏如花地看著自己。

沈方鶴看得癡了,姚驚鴻連喊了兩聲才驚醒過來。

“先生為何老看這幅畫?難道這幅畫有什麽講究?”

“沒有,”沈方鶴微笑著掩飾窘迫,“敝人覺得這畫畫得很是不錯。”

“先生若是喜歡,驚鴻就把它送予先生吧。”

“不敢,君子不奪人所愛,何況這畫未必……”

沈方鶴話說一半停住了,話裏的意思是說這話是屬於董宅的,未必是你姚驚鴻的。另一重意思再問為何你姚驚鴻不在姚家,老在董家出現。

姚驚鴻幽幽地歎了口氣,說道:“先生是說驚鴻做不了這畫的主?不瞞先生,驚鴻還真做不了主,因為這東西不是驚鴻的。”

沈方鶴心道:早知道東西不是你的,說這話又有何用。

可姚驚鴻接下來的話讓沈方鶴吃了一驚:“可這畫還真與驚鴻有些關係,因為這畫是我哥的,是我哥用命換來的。”

姚驚鴻哥哥的畫,還是用命換來的!

姚驚鴻的哥哥是誰?姚重?姚洪還是姚羽。

可這幾人據說都跟她鬧翻了,難道還有來往,再說假如是姚氏兄弟的畫為何要掛到董宅?

“令兄怎麽了?為了這幅畫……”

“對,”姚驚鴻提到哥哥黯然神傷,“我哥哥為了這幅畫客死異鄉,臨死前托人把這幅畫送回來,要驚鴻好好報存,每月初一、十五掛到正堂中,他的靈魂會回來與她相見!”

姚驚鴻的前一個“他”指的是她哥哥,後麵的“她”是指畫中的女子。

聽得他哥哥的靈魂要回來與畫中的女子相見,沈方鶴驚出一身冷汗,抬頭看看那幅畫,那畫中女子依然是眼如秋水對著自己笑,幾有一步跨出畫來的意思。

恰好此時冷風又起,吹開虛掩的房門,昏暗的燭火搖了幾搖,像是她哥哥的靈魂真的回來了,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良久,沈方鶴感歎道:“令兄化作鬼魂也要與畫中人見麵,真是癡情之人,莫非這畫中人是姑娘的嫂嫂?”

“不知道,”姚驚鴻抬手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我哥離家久了,成沒成親我也不知道。”

“那令兄為何要把這畫掛在這裏,而不是掛在姚家。”

“因為我哥不姓姚,姓董。”

果然是這樣,她哥哥果然是姓董的,看來她就是董家失蹤的小女兒。

“姑娘為何姓姚?”

“因為驚鴻是姚老爺養大的。”

“哦,我明白了,姑娘是董家的女兒,過繼到姚家的。”

姚驚鴻苦笑道:“哪裏是什麽過繼,就是姚老爺見我母女可憐,收養了驚鴻。”

沈方鶴道:“聽說姑娘離開了姚家,這些日子都住在哪裏?”

“龍門燕家。”

沈方鶴想起了那日姚家看門老者提起過姚家家主與龍門燕家的三小姐交好,看來那老者沒說假話。

“那麽姚家為何沒有了人?姑娘可知道是怎麽回事?”

姚驚鴻點頭道:“這也是我今晚請先生來要說的事。”

沈方鶴一直沒想明白姚驚鴻為什麽要邀自己來董宅,聽了這話才解了心頭疑惑。

“姑娘請說。”

“先生到丁集來曾數次到過姚家,請問先生到姚家所為何事?”

沈方鶴默默地提過藥箱,打開取出那隻手。

姚驚鴻秀眉微皺:“先生這是?”

“這是令兄姚洪的,敝人到河東來就是為了送還這隻手。”

姚驚鴻驚道:“原來是先生砍了他的手。”

沈方鶴解釋道:“不是我,但事情因我而起,若是姚家要尋仇敝人會給姚家一個交待。”

接著沈方鶴把在上山童與姚洪發生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說完一再向姚驚鴻賠禮道歉。

“嗬嗬,”姚驚鴻笑了,“先生且莫這樣,這姚洪作惡多端,為了錢財到處招惹是非,先生砍他的手是為懲戒,若是我那義父還活著也一定不會怪罪先生,先生放心,隻要姚家有我在,就沒人敢為難先生。”

沈方鶴微微欠身道:“謝過姑娘,這姚洪可曾回來過?”

“沒有。”

“還有一人,也會使狂風奪命釘,暗算敝人,誤殺了敝人的朋友,被敝人結果了性命,這人生得小頭小腦、五短身材,姑娘可知他是誰?”

姚驚鴻想了想道:“姚朗,聽先生描述此人定是姚朗,是我義父的小兒子。”

沈方鶴又是一鞠躬:“敝人殺了姚朗,任憑姑娘、任憑姚家處置。”

“唉!”姚驚鴻歎息道,“先生何必如此認真,所以殺人者必被殺之,姚洪、姚朗之流純粹是咎由自取,先生莫要再提。再說,姚家此時已顧不得管這樣的事了,他們每個人都在琢磨怎樣保命。”

沈方鶴詫異道:“姚家出了什麽事?難道也跟董家有關?”

姚驚鴻答道:“說跟董家沒有關係但也算有關係,姚老爺人好,心地善良、淡薄名利,沒參與當年那件事,還好心收養了我。

“可姚老爺雖好,卻養了一窩狼崽子,除我大哥姚重人穩重善良外,餘下的幾個都是尖酸刻薄之輩,平時仗著暗器功夫在江湖上橫行霸道、無惡不作。

“尤其是那姚洪還得了個血手的外號。血手、血手,被鮮血染紅的手,聽這名字就能想到這人作的惡。”

沈方鶴聽得暗暗點頭,自己雖不太了解江湖中人,可聽嚴讌兒說過姚洪的為人,對於百年來久負盛名的姚家來說,的確是有辱門風。

“這姚洪恃強淩弱也倒罷了,人也極貪,董家的事他沒得到便宜,後悔死了,所以後來那個買下董宅的外地人就遭了他的毒手。”

沈方鶴皺眉道:“那一家八口是被他毒死的?”

姚驚鴻點頭道:“是他,當時官府來人查過幾次,都沒有結果,這中間也有姚三春在暗中使勁,這件事不了了之。沒人知道是姚洪毒死那家人,可我知道,因為我聽到過姚洪與姚羽商量殺人劫財的事。”

外麵的雪又下大了,門前燈影映照處能看到雪花很急,轉眼間台階上就鋪上了厚厚一層。

想到當年那外地人一家八口就死在了這院子裏,沈方鶴頓覺手足冰涼。回頭看姚驚鴻,姚驚鴻依舊一副淡然的神色,仿佛她隻是個說書的先生,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一切都與己無關,一切無關與己,看明月升、看明月落,聽北風起,賞雪花飄,世間萬物不過是一場花事,人活一世也隻不過是人間一場過客。

追與守都是生存,恩與怨無盡循環!

沈方鶴這一刻想通了好多,也看透了很多,唯獨看不透的還是董家的事,想不通的還是姚家的人。

“那外地人一家盡喪命與董宅,還有誰在為他家複仇?誰又知道是姚洪毒死的那家人。”

“我知道是姚洪毒死的那家人,我也知道誰會為那家人複仇。”

沈方鶴明白了:“你知道誰會給那家人複仇,於是就把姚洪下毒的事給透露出去了?”

“對,所以姚家沒了人,一家人死傷逃亡,不敢再在丁集居住。”

沈方鶴迷糊了,是誰這麽大手筆,能逼得暗器世家姚家家破人亡、四崩五裂。

“是誰如此厲害能逼得姚家這般狼狽?”

“嘿嘿嘿……”姚驚鴻笑得有點陰冷,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裏這樣的笑讓人毛骨悚然,“姚家在河東雖厲害,但還不能做到隻手遮天,因為河東還有一隻手。”

“龍門燕家。”

“對。”

“姑娘是說為那家人複仇的是龍門燕家?”

姚驚鴻沒出聲,有時候不出聲就是默認,可燕家與那家人又是什麽關係?為什麽要為他家複仇?

“不瞞先生,那家人姓湯,剛好龍門燕家的燕老爺子的夫人也姓湯。”

“燕家夫人的親戚。”

“親兄弟。”

沈方鶴明白了,作為河東的世家,姚家與雲家暗裏較勁在所難免,姓湯的來買董家的宅子說不定就是燕家所指使的。

姚洪是出於貪圖財物殺人取財,還是知道了姓湯的與燕家的關係才下的手,這一切都無從去查,也無須再查。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姚家欠下的債已償還,一家人不敢回家對姚家來說是一種恥辱,一種生不如死的恥辱。

姚家垮了,燕家又能好到哪裏?

從薛盡歡的經曆可看出燕家的現狀也不容樂觀,是不是跟姚家血拚導致了燕家的潰敗,沒人知道,也許隻有燕家人自己才會知道。

沈方鶴突然覺得姚驚鴻很可怕,這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利用與燕家三小姐交好的便利,不廢吹灰之力地借燕家的手毀了姚家,至於她對燕家怎麽想和怎麽做的,可能隻有她自己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