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不習慣緊迫逼人,看她為了另一個男人心不在焉,江齊楚很不舒服,但也不想蠻橫地將那人從她腦中驅逐。

門被無聲地打開,葛萱鬼鬼祟祟探進一顆頭,在床頭燈昏黃的光線中,麵無表情地掃視一圈,像是頭一次進這房間。

江齊楚忍不住將視線投給她,“你找誰?”

她回望過來,“你不是要睡覺嗎?”

“就睡了。”他詞窮地敷衍。

她推門進來,在床邊的地板上坐下,雙臂交疊搭著床沿,頭枕在臂上,不發一言,伸了根手指,漫不經心在他小腿上輕戳。

一連串的動作讓江齊楚口幹舌燥,“葛萱,幹什麽?”

收回手枕在臉下,她調了個舒服的姿勢,“我眯一會兒。”

“啊?”他沒敢聽清。

她又抬起臉,興致勃勃地問:“喜歡的人在你麵前睡著,你會怎麽樣?”

“……怎麽樣?”這是心理測試還是腦筋急轉彎?打量下她的姿勢和自己的腿上的筆記本,他試探地作答,“把電腦小點聲?”

木頭啊——葛萱長歎,白了他一眼。

這一下他可讀出幽怨,笑著解釋,“都睡著了還能怎麽樣?”附身在她眉心親親,“沒睡著的話還可以做點別的。”

她又翻下白眼,這次是因為他罕見悶騷的一麵。

他拉回身子,告訴她,“要睡上來睡,地上涼。”

客廳裏她手機突然一聲響勝一聲,致使這次有預謀的**計劃告敗,葛萱起身訕訕瞥他一眼,出去接電話。

隻穿了條平角**的江齊楚,感覺汗流浹背,將床頭半杯白開水一飲而盡,不解渴,拿著杯子出去接水。

葛萱剛掛了電話,最後一句說的是“滾”。

江齊楚從那罵自家孩子的語氣判斷,“百歲兒?”

“嗯,和他爸去朋友家打牌,今晚不回來住了。”還祝他倆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是祝福語嗎?小文盲!她扔下手機往閣樓上走,“我去摘些黃花菜明兒下班熗了吃。”

他對她東一幕西一景的舉動很不適應,“五更半夜摘什麽菜……”

丟了錢包,又追丟了許歡,兩者共同作用出這個反常的葛萱。江齊楚努力保持著平常心,理智應對她的一切行為,包括色誘……

可是,那是女朋友啊。悲哀的後知後覺者守在客廳裏期待她繼續做怪事。

葛萱倒也沒那麽快恢複,可惜把這份反常用在了其它方麵。摘了一大筐黃花下來,哼著歌,一朵一朵擺在吧台上等待風幹入菜。

江齊楚心疼地看著他用心血澆灌的花兒們,“給我罷園了是吧?”

她一臉仁慈,“葉還在。”擺好拍拍手,“我睡覺去了。”

“晚安。”他體會到了方才她說這兩個字的不情願。

不過她可以鑽到他房間去耍賴,可他若效仿,未免就太下流了。

像是特意為他提供台階一樣,沙發角落裏的手機嗡地一震,江齊楚衝她房間喊:“電話。”感激地將台階捧到手裏,準備拿進她房間。卻發現不是來電,隻是條短信。

葛萱的手機在保護隱私這方麵做得不好,短信發送方和前幾句內容會在外屏上滾動,這條內容又短,讓人一眼就看全整條信息:

小葛,我許歡,在北京了。

顯示的是號碼而非名字。葛萱沒存他的電話。

接過手機瞄了下,葛萱有些不安。她覺得江齊楚看到了這條短信,因為剛還同她眼神糾纏,這會兒則完全避視。送完電話就倒了杯水,還往裏丟一片黃花,端著回房去了。

不是說鮮黃花有毒的嗎?他幹嘛?自盡?

躺在**時葛萱還想,今天肯定要失眠了,結果很快就睡著,早上醒了嘲笑自己的神經:到底是有多遲鈍?她居然能睡得著,並且一覺到天亮,陸續做了些夢,一醒來也忘了,隻記得是很好的夢,想不起來就有點糾結。

下午開會時突然想起,好像有夢到許歡,不然再沒別的夢,會讓她因為想不起而那麽不甘心。夢裏被他抱著,很緊,像是電影裏經曆了種種誤會、波折、苦難,最終圓滿大結局的男女主角。

依稀是十年前的模樣……

餘翔淺對明顯走神的助理很有意見,“小葛,會議室定到幾點?”

葛萱淡定地看下手表,“過10分鍾了。”

話才說完就被下一個預定會議室的部門助理敲門催促,“還需要多久。”

葛萱想都不想,“5分鍾,稍等一下啊,不好意思。”

對方退出。正在匯報工作的主管說:“那我長話短說。”

葛萱連忙阻止他這種行為,“不要短不要短,你繼續講,別管他們。”

眾人哄笑,果然是餘翔淺教出來的人。

就餘翔淺沒笑,散會了還冷著臉,“跟我過來。”

葛萱眨眨眼,要挨斥兒。

果然他進到辦公室就摔了文件夾,“他們7個數字報錯了3組,你還一點反應都沒有,玩的什麽靈魂出竅!”

“對不起,”她剛才出來的時候看表格也發覺不對了,“等下我會幫他們調整。”

坐下來看她一眼,餘翔淺沒好氣道:“你先調整下自己。”他把手機拿出來翻了翻,順桌麵滑到她麵前,“看看把我明天機票訂到哪天去了!”

葛萱頭皮發麻,小心接過一看,“我現在就去改簽。”

“我讓冰冰改過了。”

“對不起……”

“你再說‘對不起’就給我立刻消失。”

“早上空調開太低,吹得有點頭疼……”

“病了就去瞧醫生,跑來犯錯誤再解釋有什麽用?”

葛萱無言以對。

他忍她一整天了,“回家寫檢討去,還是這個狀態你以後都不用來上班了。”

葛萱接受他凶狠的好意,剛推開辦公室門又被叫住。

“真的是身體不舒服?”餘翔淺靠在椅背上看著她,目光犀利。

葛萱笑笑,“做惡夢嚇到了。”

他揮手趕人,“少睡點覺。”

葛萱將那串號碼保存成“大黃”,然後寫了條短信:黃老師,我請你吃烤鴨啊?看著提示短信發送成功的標誌,舒了口氣。

有些事不去做,就老是想著,其實到底有沒有強擰心思的必要呢?稍稍任性一點,心情忽然也暢快了,扭頭看下專心致誌敲鍵盤的江齊楚,葛萱誠摯邀請,“晚上跟我去王府井吃飯唄?”

江齊楚目不斜視應道:“我送你過去吧,飯就免了。”

她略顯失望,“你忙什麽?”

“後台調出的用戶注冊信息。”他指著屏幕上複雜的表格頭大如鬥,“很多重複無效的,挑得我都對眼兒了。”

“你不知道有工具可用嗎?”佩服地看著這個超有耐心的男人,葛萱笑著偎進他懷裏,另存了一份文件,為他演示如何用快捷方法刪除重複單元。

他鼠標拖著瞬間變短的垂直條審視一番,大喜過望,伸手在她發頂揉揉,“厲害。”

小露了身手的葛萱得意道:“現在能去吃飯了嗎?”

江齊楚笑容微斂,“你約了許歡是嗎?”

“所以你是故意說不去?”真蠢,還教他用電子表格,人家鼓搗電腦的時候,她還不會開機呢。

他搖搖頭,“是真有一大堆的事要忙。但是我也覺得,你自己去見他比較好。”

她不語,望著他,神情淡涼,且有不易察覺的憤怒。

江齊楚不為所動,伸手攬住她,又重複一遍,“你自己去見他。”手掌包住她攥緊的拳頭,輕柔地撫摸,“你過得挺好的,就是想去說這句話而已,一個人去說夠了。我們不需要以多欺少。”

葛萱垂首注視腰間四隻交握的手,僵硬的雙肩因他這番話而放鬆,仰頭瞪著他問:“那要萬一蔣璐也在呢?”

“那不更威武了?以少勝多。”他在她額際啄一下,“我知道你想什麽,葛萱。你也應該明白我怎麽想。當年我都沒留在哈爾濱,現在也不會因為他一出現,就放開你。”

這話尚難消抵她對他兀自離去的怨氣,卻足以化解她此刻的顧念不安。輕靠在他肩膀上,葛萱將擔憂煩惱和盤托出,“我可能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我害怕。”

“忘不了就記著吧,沒什麽可怕的。”他哄她,像當年給兔子割草時遇到蛇一樣。

“你不在意?”這是葛萱最大的擔心。

一直以來她都解釋不出心裏對江齊楚的依賴眷顧是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忘掉許歡與他開始。這種不確定讓她一再回避他的感情,她不想傷到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能全心對待自己的人。

江齊楚對她這個問題感到無奈,“我在你身邊,在意一個活在你記憶裏的人幹什麽呢?”

上一次同他談到許歡,在那個熱空氣彌散的夏天,葛萱哭著說恨。她恨許歡,恨到不想聯係,不再見。時至今日,她已能夠再笑著去請曾恨過的人吃飯,沒采取任何報複,恨卻過了,或者說恨意已化為一種回憶,那麽他有什麽理由去在意呢?

如果在葛萱的人生裏,許歡隻能是一個回憶,江齊楚會說的是:好好珍惜。

一生就這麽長,誰也沒資格去刪除別人的回憶。

而他希望自己所喜歡的女人——葛萱,能夠自由完整地擁有一場經曆,苦痛、快樂:獨屬她的回憶。此後難忘也好,過往不留也罷,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若不可以為她構築出這層空間,他不配說愛。

葛萱到得很早,在一張精致古樸的小方桌前,看著菜牌上光澤誘人的圖片吞口水。鬱結清了,胃也變空,看什麽都好想吃。

這副模樣,簡直就是當初他牽在手裏的那個小學生。許歡想出聲提醒她注意形象,又貪戀地繼續欣賞了一會兒。直到服務員拉開椅子,“先生請坐。”

葛萱看到站在桌邊的他,揚起笑正想打招呼,手機忽然響起。尷尬地拿過來一看:餘翔淺。這人總有在古怪時刻來電話讓氣氛更古怪的本事。

“喂,餘總。”再多不痛快,接起電話來還是聲音愉悅的。

“我要跟你商量件事,小葛。”他以一種讓葛萱驚駭的語氣開口。

商量?葛萱當即顧不得對麵注視自己的初戀對象,凜了表情問:“什麽情況?”

他保持嚴肅,“魏旭剛跟我提出辭職,我批了。”

葛萱鬆了一口氣,“您都批了還跟我商量什麽啊。”再說這事兒也無需跟她商量吧。

“大客總監和總經理助理,你可以再重新考慮一下。”

“我是做執行的,帶隊的工作我不行……”

“就這樣,我登機了。下禮拜回北京找時間談談。”

“……路上小心。”苦笑著放下手機,瞅著許歡抱怨,“這家夥完全不聽人說話還打什麽電話,直接發個短信得了。嗬嗬,我們領導。”

許歡笑道:“小葛說話有點像北京人了。”

或許是以餘翔淺為首的全公司都這麽叫她,葛萱聽習慣了,許歡這一聲小葛,再沒有從前聽起來那麽特別。

就連單獨相處,也沒那麽特別。隻偶爾會有無話可說的窘境,不是彼此躲閃,而是真的太久不聯係,生疏得隻能談談過去,和一些彼此陌生的現在。

“許願乖嗎?該上幼兒園了吧?”葛萱來北京的時候就聽說他有了女兒。

“不乖,像她媽媽。”

“哈哈,她爸也不是很乖吧,別推卸責任。那長得像你還是璐璐?”

“像你。”

葛萱表情石化,幹巴巴地耍貧嘴,“那得多可愛啊……”

算起來她和蔣璐是遠房姨表姐妹,有血緣關係,從遺傳學上來說,後代模樣相似不奇怪,但許歡這種說法讓人猛一下挺難理解的。好比一般隻說人去世,他非得說是腦死,聽起來實在怪怪的。

許歡漫不經心道:“我丈母娘說的,‘跟二姐家葛萱一小時候一樣’。”

葛萱雀躍地表示,“像我們家人總比像你強,你眼睛太小。”

他不高興地把眼睛眯得更小,“那你可得好好找個大眼睛的,別耽誤著孩子。”

葛萱一下就想起了江齊楚那略顯稚氣的濃眉大眼,還曾被百歲批評過“大雙眼皮兒不夠男人”,忍不住噗哧發笑。

許歡隻見她眼神忽而柔和眷戀,使得整個表情閃閃發光,一時竟不敢問她想到了什麽人。

正是飯點兒,上菜速度較慢,每有服務員經過,葛萱就巴巴望著人家托盤上的菜,倒不催促。鄰桌可沒她這副好脾氣,“怎麽回事,一問就說馬上就來,這都馬上幾遍了,一個菜都沒上來!”隻差掀桌子走人。

服務員看看菜單,機械木然地賠禮道歉,擰身走開。

“暴碳兒。”葛萱吐吐舌頭,“送那麽多小菜就先吃唄,哏咄人家姑娘多不好。”

許歡失笑,“你真是一點兒也沒變。”她永遠安於現狀,讓別人在她麵前會感到自卑,因為她的樣子,就好像在說,我什麽都有,我比誰都美滿。

葛萱怏然埋怨,“人都說我現在比以前好看。”

他眸子有爍爍一閃的讚成,“和以前一樣好看,就連發型都還是當年小飛給你剪的那樣。”

葛萱撫著調羹低笑,“你就看見我頭發還是這麽短,發型也還是這樣。但是這麽多年過去,這早就不是原來那些頭發了。”他並不知道,這把頭發也曾瘋長過腰,又被剪短,染了顏色,各種折騰後,才甘心恢複成這副模樣。

許歡點頭,唇角輕揚,狹長的眼看不出心事。

那曾是她那麽多年狠狠喜歡的男生嗎?甚至因為喜歡不到而心生怨恨。不過十年,這種平淡的心情是怎麽回事?葛萱回頭看一眼路邊攔車的許歡,感覺與剛陪客戶吃完飯沒什麽區別。與其感慨時間殘忍,還不如說自尋無趣,想當年,或者本就該留給當年的。

難怪江齊楚完全沒危機感,來都不來。

她打通電話給他,“你在哪?”

“家了啊。打不著車讓我去接你?”

“已經在車上了。”她好笑地念他,“江楚是司機命。”

他笑道:“你要下輩子還是色盲,我下輩子都認司機命。”

她被逗得想哭,“真沒出息~”

“不要侮辱別人的理想。”

“你的理想不是‘背靠稻草望夕陽’嗎?”

那個下午,聲稱陪她借酒澆愁的江齊楚,自己卻喝了個酩酊大醉,二人在秋收的麥田裏徜徉,細數種種過往。他的草笛吹得越來越好,那首曲子葛萱聽得爛熟,躺在草垛上哼唱。

四周草香飄**,合了眼也是一片金黃。她不覺中困倦,身邊忽然一震,江齊楚躺過來,放肆地搭著她的肩膀,粗著嗓子問:“我跟沒跟你說過我的人生理想?”

葛萱懶懶瞥他,不指望這人能有什麽豪言壯語。

他卻陡地提高了聲音,“江楚的人生理想——背靠稻草望夕陽,媳婦兒在身旁。”他說得抑揚頓挫,朗頌一般,聲音卻漸漸落低,化成委屈的呢喃,“葛萱兒,別再想他了……”

此後的葛萱,夢裏還會為失去許歡難過,醒來卻因為沒有江齊楚的安慰,終於失聲痛哭。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軟弱被這個男人笨拙地保護著,沒了他,還會不會有人像他那般,為了她的悲傷而心疼淚下。

走了這麽久,原來是在圓形跑道上打轉。幸而他還在原點,看她走遠,最終又轉回,將這生畫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