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清寧宮裏燃著火盆,掛著幕帳,殿內彌漫著厚重的藥味,和一種沉重的、腐朽的、接近死亡的氣氛。
迦羅遙推著輪椅默默地來到床榻前,一個幹瘦枯萎地老婦躺臥在那裏。
曾經絕代風姿早已消逝在歲月的長河裏,留下的隻是在這後宮中經曆過種種波瀾雲湧的疲憊而殘老的身心。
“母後……”迦羅遙輕輕地喚,看著這個還不到五十歲便已迅速衰老殞落的婦人,說不清心裏的滋味。
太皇太後,以前的賢貴妃,微微張開雙眸,目光落在迦羅遙身上,過了半晌,低聲道:“遙兒,你來了。”
她示意宮女扶她坐起,然後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母後,孩兒來向您請安。您最近身體可好?”迦羅遙目光輕柔,眸中流露出一絲淡淡地關心之意。
太皇太後笑了一下,道:“哀家還以為你忘了我這個母後呢。”
“孩兒疏於進宮請安,是孩兒的不是,請母後責罰。”
“遙兒身為攝政王,事務繁忙。哀家和太後都是婦道人家,幫不了皇上,一切還要遙兒操心。哀家這個老婆子有什麽資格責罰你呢。”太皇太後歎了口氣,默默望了他半晌,視線慢慢落到他的雙腿上。
“最近你的腿……可有什麽起色?”
迦羅遙淡淡一笑:“這麽多年了,哪裏還有什麽起色。不更糟糕已是萬幸。”
太皇太後眸中忽然閃過一絲愧色,枯瘦的手指暗暗攥緊身下床褥。
“遙兒……”她吐出這兩個字,卻好象忽然哽住,捂著胸口急促地喘息幾聲,發出陣陣幹咳。
“來——”迦羅遙正要揚聲喚人,卻被太皇太後止住。
“不用喚人,叫她們來了也沒用。咳咳……今日咱們娘倆好好說說話。”
迦羅遙靜靜地望著他。
太皇太後緩了下來,道:“遙兒,你歲數也不小了,也該成親生子。哀家前些日子讓人給你送去的畫卷,可有好好看看?”
“母後,孩兒身體殘缺,不想牽累那些清白女子。立妃之事,您不要再提了。”
“什麽叫不要再提?你身為攝政王,當朝皇叔,怎麽可以沒有王妃?”太皇太後顯然有些激動,坐直身體,急促道:“你歲數也不小了,年輕的時候糊塗,哀家總以為你會改。如今你不再想那些荒唐事,可還是遲遲不肯立妃,究竟想拖到什麽時候?你要哀家到了九泉之下也無顏去見先皇嗎?”太皇太後說到這裏,忽然爆發出一陣大咳。
“母後,您不要激動!”迦羅遙坐在輪椅上,也不方便過去幫她,隻好連聲安撫。想要喚人,卻再次被太皇太後製止。
太皇太後好不容易緩了下來,卻明顯臉色蒼老了幾分,精氣不如剛才。
迦羅遙取過一杯清茶,給她遞了過去。
太皇太後沒有接茶,卻拉過他的手,垂下淚來。
“遙兒,是母後對不起你。這些年來,你怪母後嗎?”
“母後,您說哪裏話。您對孩兒的恩德,孩兒終身不忘,怎會怪您什麽。”迦羅遙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澀和古怪。
太皇太後哀泣道:“不是的。不是的……哀家的日子不多了,這些年來委屈了你,隻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你娶妻生子,彌補哀家曾經做過的錯事。遙兒,其實……”
“母後,您累了。這些事以後再說吧。孩兒從沒怪過您,您莫要想太多。”迦羅遙突然淡淡打斷她的話,不顧她的阻止喚了宮女進來,吩咐道:“去請禦醫來。好好照顧太皇太後。”
“遙兒……”太皇太後仍然拉著他的手,曾經美麗溫柔地雙目盛滿痛楚。
迦羅遙慢慢抽回手來,輕聲道:“母後,您好好休息。孩兒改日再來看您。”
太皇太後絕望地倒在**,淚水沿著臉頰緩緩流下,默默地望著這個從小在身邊長大的孩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大殿外的雪片如鵝毛般紛紛落下,在台階前積起了厚厚一層雪毯。
迦羅遙緊了緊厚暖的大衣,任宮侍推著向殿外停候地馬車行去。
一朵朵雪花從眼前拂過,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大皇兄一起在後花園的大雪中奔跑嬉鬧。
他不小心滑了一跤,屁股狠狠地墩在地上。大皇兄跑過來扶他,問他疼不疼。冬衣厚重,他根本不覺得疼,趁著大皇兄來拉他的時候狠狠一用力,將皇兄拽倒在地上,然後自己大笑地跳起來,跑在了前麵,叫著:“我第一!今天我第一!”
那是他和大皇兄小時候常做的遊戲,比賽誰下課後第一個回清寧宮。跑第一的人可以第一個喝到賢妃娘娘親手做的桂花牛奶羹。
那天他贏了。大皇兄滿身雪花地追在他身後。
然後也是那一天,在他喝了賢妃娘娘親手送上來的熱呼呼地桂花牛奶羹後,他失去了雙腿……
這麽多年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不知世事的三皇子了。有些事也許永遠也不用說出來。
他相信賢貴妃還是疼愛他的。不然他當年失去的就不隻是雙腿,而是整個生命。
迦羅遙嘴角動了動,扯出一抹似冷非冷,似嘲非嘲的古怪笑意。
他理解賢貴妃。畢竟大皇兄才是她的親生兒子。當時擁立他的清流派,和擁立長皇子與四皇子的賢貴妃、陳貴妃兩派爭執不休,正是內鬥最激烈的時候。賢貴妃雖然因他中毒之事被貶,卻將自己與兒子脫離出了奪位之爭,而且最奇妙的是,所有人反而都不會真的懷疑是她下的毒。便是齊文帝也對此深信不疑。
在這後宮浸**數十年的人,見過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陰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如何能探出一個真相來?
迦羅遙失去雙腿,終身與皇位無緣便已經足夠了。賢貴妃的英明之處,就在於她能忍。事實也證明,她確實忍得值。四皇子被立為太子,後又被廢,最終還是大皇兄迦羅延得到了皇位。
迦羅遙不是沒懷疑過賢貴妃。可是在他心中,這個女人是他另一個‘母親’。不論怎樣,在他幼年時抱過他,疼過他。這一點點的溫柔,足以讓他終身在念。
所以他將懷疑壓在心裏,將所有仇恨都發泄在陳貴妃身上。他助大皇兄登上皇位,幫他平定變亂,幫他鞏固根基。他做了一切皇弟應該做的,隻因為那是他唯一的選擇。是他心中僅剩的親人。
可是,大皇兄啊……你為什麽要在臨終時向我懺悔一切?你的解脫,就是給我的另一種束縛嗎?
迦羅遙低低笑了聲,抬眼望著灰蒙蒙地天空,望著沉壓壓落下的雪花,感覺身上有些冷。
“王爺,現在回府嗎?”子荷推他上了馬車,幫他在軟榻上落坐,恭聲問道。
“回去。”
迦羅遙緊了緊腿上的毛毯。
想到白清瞳燦爛陽光的笑容,他從沒有一刻這樣迫切地渴望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晉江專欄的《春風渡》已經解鎖了,不過因為在鮮出版,結局不能放,對不起親親們了!= =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