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孝翊恰在此時大步邁入崇文館,六皇子唐爍躊躇了片刻,麵團臉上掛起和氣的笑容,邁著小碎步迎上去:“崔表兄……”
“六殿下。”崔孝翊點了點頭,欲要繞過唐爍,他連唐煜都不是很看得上,何況是唐爍這個庶出皇子。
唐爍未在意崔孝翊的冷淡,像個小跟班似的跟在他後麵,險些踩到崔孝翊衣裳的下擺:“表哥,有一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五哥他……”
七弟唐煌不在,唐爍思來想去,認為隻有表兄崔孝翊能勸五哥一勸。一則是因為崔孝翊是姑母之子,身份合適,且比唐煜年長,二則是他與太子交好,屬於何皇後一脈的人,不怕五哥多心。
既然不知當講不當講,那就給我閉嘴,擱在旁人身上,崔孝翊定會如此回應。這時唐爍一貫的好脾氣發揮作用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崔孝翊礙於情麵,強忍著冷哼一聲的衝動說:“六殿下請講。”
唐煜環顧四周,確保無人注意他們的交談,方附到崔孝翊耳邊嘀咕了一通。
聽著聽著,崔孝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怪不得,怪不得。他定了定神,對唐爍說:“我知道了,我會去勸五殿下的。”
唐爍放心地走開——他這心卻是放得早了些。
茶歇時分,唐邊一邊吃著點心一邊與裴修說笑,好不逍遙自在。符理坐在旁邊插不進去話,不時投來羨慕的一瞥。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天而降,直奔書案左上角擺著的一摞書,精準地將唐煜壓到最底下的話本翻出來。
裴修被這番變故驚得失手打翻了茶杯,淺碧色的茶水在書案上肆意流淌。唐煜臉色一沉,質問來人道:“表哥這是做什麽?”
崔孝翊連眼皮都不帶抬一下,飛快地翻著書,遇到插圖處略有停頓,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瀏覽完全本。他將其合上,舉起書冊用封麵對著唐煜,很不客氣地說:“外麵是《論語》,內裏是野史外傳,表弟便是如此求學問道的?在學士麵前殿下不知要如何分辨。”
“你。”裴修驚怒交加,拍案而起,奈何他比崔孝翊矮了多半個頭,氣勢頗為不足。
符理嚇得麵色發白,就地反省起來,他沒告密啊,崔世子是怎麽知道的?殿下不會以為是他多的嘴吧?陛下知道此事會如何反應?伴讀許多時候就是用來替皇子背黑鍋用的,陛下不舍得責罵兒子,對他們則沒那麽多忌諱。
唐煜嘴唇緊抿,崔孝翊高傲的口吻喚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記憶。前世你站在皇兄一邊對我屢下狠手我可以理解。這輩子我同你並無仇怨,何必一直揪著我不放,我讀不讀書,同你有什麽關係?
若說崔孝翊心存惡意,未免冤枉了他。他母親安陽長公主於慶元帝登位有功,慶元帝一向視他為自家子侄,對其多加寵遇,否則也不會將崔孝翊安排在愛子唐烽身側。崔孝翊家世顯貴,兼之才華出眾,稱得上一句文武雙全,素來傲氣十足,除了在太子唐烽麵前謙遜些,旁人少有能入他眼的。更何況秋獵之後,唐烽對唐煜心懷愧意,反複叮囑崔孝翊在崇文館要多照顧他的好弟弟。
你不懂事不上進無所謂,就讓我這個做表哥的來教你,如此方不負陛下的栽培和太子的禮遇——這是崔孝翊聽了唐爍的一番話後的真實想法,他原意是勸唐煜好好讀書天天向上,但在旁人看來,就像是他特意來唐煜麵前挑釁似的。
裴修矮小的身子擋在唐煜麵前,張牙舞爪地對崔孝翊說:“你什麽意思?”
崔孝翊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在裴修身上,言語火上澆油:“殿下別是被某些舉止輕挑的人帶壞了吧,崇文館這地方進來難,出去可容易。”
用腳底板想想也知道崔孝翊後半句指的是誰,裴修擼起袖子要去揍他。
符理麵白似紙,急忙拉住裴修,聲音裏帶上了哭腔:“這是什麽地方你不清楚嗎?豈能容你大聲喧嘩?”他是為了裴修好,崔世子一向說到做到,若是到陛下麵前告上一狀,裴修便吃不了兜著走。
唐爍擔憂的目光在對峙的四人間打轉,崔表哥可真是糊塗,這種事應當私底下勸說,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劈頭蓋臉地講一通,不是給五哥沒臉嗎?唉,我不該找崔表哥的,還不如等七弟病愈回來呢。
他悔得腸子都青了。
唐煜亦是氣得半死,新仇舊恨交雜,蹭地一下子,心中的火燒起來了。
崔孝翊此時正後悔失言,他是真心過來勸誡的,結果看到五皇子這張臉就習慣性地諷刺上了。
“殿下好自為之,這書我先拿著。”他掩飾地低下頭,飛快地將唐煜桌上的兩個話本收到袖中,就要回自己座位上去。
說是遲那是快,趁著崔孝翊轉身的瞬間,唐煜當機立斷地伸出右腳,絆了他個狗吃屎。
咣當一聲,崔孝翊臉朝下地趴在地上,適才從唐煜那裏沒收的話本從袖子裏飛出,落到桌腳旁。
“表哥,你沒事吧,摔得厲害嗎?”唐煜“驚慌失措”地叫道,站起身來似要查看崔孝翊的情況,右手恰到好處地將黑漆書案右上角的葵花式鷺鷥紋白釉筆洗向崔孝翊推去——太監剛替他涮完筆,裏麵盛著滿滿的汙水。
嘩啦一聲,剛坐起身來的崔孝翊反應不及被潑了個正著。從頭上戴著的白玉冠到緋色團花羅袍的衣襟,到處是流淌的汙水。他原本的膚色就談不上白皙,如今更是黑上了五分,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涮筆的髒水染的。
“哈哈哈哈。”裴修笑彎了腰,吸引了暴怒中的崔孝翊的注意力。見崔孝翊雙目噴火地盯著他看,裴修故作驚慌地說:“崔世子,你別多心,我不是笑你,剛才有隻貓兒跑過去,不知從那裏沾了一身的髒水,跟個落湯雞似的,著實好笑。”
趁著眾人的目光聚焦在崔孝翊和裴修二人身上,唐煜給了伺候他筆墨的太監蘇遠一個眼神,指了指地下。蘇遠彎下腰把兩本惹事的《論語》撿起來,偷偷拿出去準備毀屍滅跡。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你給我閉嘴。”一股怒氣直竄腦門,崔孝翊鶻撲兔子般向裴修撲去,與其廝打成一團——他以為是裴修把髒水潑他頭上的。
“哎呀,這是做什麽。”符理立在二人中間試圖將他倆分開。奈何崔孝翊武力值太高,場麵最終演變成符理和裴修組隊與崔孝翊對打。
唐爍目瞪口呆,唐爍後悔萬分,唐爍再也坐不住了。他感覺全是自己惹出來的事情,鼓起勇氣衝了上去,嘴裏喊著:“別打了,別打了。”
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誰打飛了一台海水龍紋澄泥硯,正中唐爍伴讀蔣如琢的鼻子,新磨好的墨汁順著他筆挺的鼻梁流下,滴到胸膛上化為漆黑的一團。蔣如琢摸了摸險些被撞歪的鼻梁,不禁大怒,下意識地用衣袖擦拭,結果不抹還好,一抹整張臉都黑了。
“表弟,我來助你。”蔣如琢破罐子破摔般地加入戰鬥,左手一揚,快準狠地給了崔孝翊下巴一拳。他出身六姓之一的弘農蔣氏,母親是淩賢妃的姐姐,與六皇子唐爍是姨表親。身為世家嫡子,蔣如琢待人溫文有禮,然而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有個毛病——潔癖太重,重到什麽程度呢?他院子裏栽了兩棵梧桐樹,一早一晚都有小童擦洗,務保樹幹纖塵不染。
一群少年打得昏天黑地,有能力控製局麵的陶學士未歸,其餘的皇子要不年幼,要不生母位份低微,個個縮在座位上裝鵪鶉,無人敢介入其中。
崔孝翊英勇無雙,可惜以一敵四,漸漸不支,終究被唐爍和符理兩個真心勸架的給架住了。唐煜安然地待在戰鬥圈的外圍,間或假惺惺地勸上一句,實則興高采烈地看著裴修趁崔孝翊不能動彈的時候下黑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