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唐煜前往東宮蹭飯。
體元殿書房裏,太子唐烽舊事重提道:“你和崔表弟有什麽解不開的仇怨,何至於鬧到如此地步?”
唐煜直言了當地說:“崔孝翊來跟三哥告狀了?要不是他先挑釁,我才沒精神理他。”
隨後唐煜拉著唐烽回憶與崔孝翊的種種恩怨,陳芝麻爛穀子的話說了一大通,兩輩子加起來時間太久,許多事情想不起來,唐煜說到一半索性現編,談到動情處,唐煜眼圈一紅,似要落下淚來:“唉……讓皇兄見笑了,弟弟我心裏苦。”
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唐烽何時見過唐煜擺出過這種架勢,唬得手足無措,說和二人的心思熄了大半。
“可是你在課堂上看話本的事情,總不是崔表弟胡說的吧?”忽又想起一事,唐烽問道。
“啊,這個說來話長。”唐煜盯著擱在紫檀包銅鎏金角書案上的墨石十二峰筆山出神。
唐煜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足以說明一切,唐烽抄起一卷文書敲了唐煜的頭兩下,恨鐵不成鋼地說:“在行宮玩野了啊。”
“哥,疼啊。”慘叫一聲,唐煜抱頭鼠竄。
“殿下,晚膳備好了。”一個麵容嬌美,纖腰挑肩的宮女笑吟吟地打斷了玩鬧的兄弟倆,她的打扮與尋常宮女不同,屈膝福身的時候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手腕,戴著的南珠手串光潔明潤,上麵的珠子足有蓮子米大小。
唐煜看她眼生,猜測是皇兄新提拔上來的內寵,忙移開視線。
“走,吃飯去。”唐烽招呼說。
晚膳擺在東暖閣。唐煜說得累了,低頭悶聲進食,中途又有一位宮妝麗人走來,蹙金石榴紅刻絲百子的對襟長襖籠著她微豐的小腹。
吃頓飯的工夫大嫂子小嫂子怎麽輪番上場,唐煜一邊心裏念叨,一邊起身行禮:“皇嫂”。他環顧四周,發現手腕上戴著南珠手串的宮女已經溜走了。
唐烽皺了皺眉:“你身子沉,不好好歇著,這時候過來做什麽?”
太子妃莊嫣麵如滿月,眉眼明麗,氣質端莊大方,是標準的正室長相。莊嫣示意跟著她的綠裙宮女將手裏捧著的湯盂放在桌子中央,莞爾一笑道:“這話說的,五弟來東宮一趟,我這個做嫂子的總得出來招呼下吧,今日小廚房熬的鮮蝦蹄子羹不錯,你們兄弟嚐嚐。”
“多謝嫂子。”唐煜熱情地說,可惜她這一胎是個侄女,否則太子妃的位置就算坐穩了。今生不似前世,她與皇兄之間缺了患難與共的情分,將來不知如何。
…………
唐煜以為話本這事就此揭過,誰知隔日午後,何皇後將他喚到了昭陽宮。
“給母後請安。”
“起來吧。”
何皇後一指下首的椅子,趙嬤嬤無聲地帶著宮人退下,將內殿留給這對尊貴的母子。
一時間,殿內針落可聞。
唐煜有了不妙的預感,目光到處遊移,直至落到他與何皇後之間隔著的那張鶴膝桌上,上麵擺著的那摞書好眼熟啊……
定睛一看,唐煜後頸寒毛直豎,那不是他藏在端敬宮書房隱蔽處的話本子嗎?
母後是怎麽知道的?崔孝翊居然這麽不要臉,跟父皇和皇兄告狀還不夠,竟在母後麵前多嘴?不對,也可能是安陽姑母進宮向母後抱怨的……或許是六弟說漏了嘴……無數個疑問如煙花般在腦中炸開,唐煜此時隻能慶幸他留了個心眼,僅把措辭文雅的書挪進宮中,其他粗俗外露的都留在裴修手裏。
輕啜一口茶水,何皇後數落起唐煜道:“我本不想管這事,可你這次鬧得實在不像,學裏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崔家表哥是好意,即便說得不中聽,你答應著不就行了?他若有三分不是,你就有七分。還有裴家那小子,往常我看他還好,誰想到私底下淨顧著拉你胡鬧了,真是不像話。”
唐煜起身垂手聽訓,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慢了半拍才開始組織解釋的言辭。挨母後一頓數落唐煜並不在意,上輩子都被罵習慣了,可把裴修牽扯進來他就不得不辯解兩句。
“都是兒子的不是,沉迷閑書沒好好聽師父講學,以後再不敢了。”唐煜低眉順眼地認錯,避重就輕地解釋,“您別怪阿修,他來南苑探望的時候順便帶了兩本話本給我解悶。兒子那時候不方便動彈,成天躺在**怪無聊的,不知不覺看入了迷,強逼著他帶更多的過來,阿修又拗不過我……是兒子不爭氣,母親別為我氣壞了身子。”
語氣漸漸低落了下去,唐煜之前哭了兩次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深覺此招好用,此刻猶豫是否要用袖子抹兩下眼睛裝悲痛,但又擔心在母後這位後宮贏家麵前玩這手有些過火,索性低頭扮深沉。
招數雖老,管用就行。何皇後沉默了一會兒方溫聲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七弟病裏成天念著哥哥們,去看看他吧。”
按說皇子滿十歲後就應搬出生母寢宮,七皇子唐煌今年已滿十一,何皇後憐惜兒子,一向謹慎自持的她破例向慶元帝求情,以唐煌體弱為由將其留在身邊照顧,因此唐煌如今仍與龍鳳胎妹妹唐煙一道住在昭陽宮中。
“兒子正準備去看望七弟呢,不知七弟的病怎樣了。”唐煜識趣地接過母親遞來的台階。
“他快好了,明天就能跟你一起念書了,你們兄弟說完話別急著走,晚膳在母後這裏用吧。”
“那就叨擾母後了。”唐煜恭聲說。
晚膳時母子幾人自是言笑晏晏。臨走的時候,何皇後叫人收拾了一堆名貴藥材讓唐煜帶走。
第二日,何皇後處理完宮務,正覺得無聊,太子妃身子重了,不能過來陪婆婆說話;禦花園草木凋零,不宜出行;幼子幼女讀書未歸,昭陽宮內缺了他們的笑聲,更添寂寞。
她忽地想起次子昨日的話語。
“……怪無聊的,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鳳仙花汁液染就的粉紅指甲劃過倚著的黑漆朱繪三足隱幾,何皇後吩咐道:“碧落,把從煜兒那裏收來的書拿來。”
一個鵝蛋臉的宮女應聲而去,沒一會兒便捧了一摞書過來。何皇後從裏麵隨便抽出來一本。
“《塵園舊夢》?這名字怪模怪樣的。”何皇後自言自語道,翻開了第一頁。
然後她就再也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