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夜談

男孩從未見過安的麵色如此嚴肅,他也不自覺地坐直了,聽安說:

“小彤,你告訴我,你覺得你遭遇到這一切,是因為什麽?”

男孩抿了抿嘴唇,試探性地問:

“我運氣不好?”

安搖搖頭,說:

“你不要問我,自己想一想,你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對吧?”

男孩細思一番後,口吻終於變得確定了些:

“我覺得,是我的運氣不好,碰巧知道了別人的事情……”

從這句話,安就能推測出,男孩是個善良的孩子。他雖然膽小,但是在遇到這類事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覺得是自己的錯,而不會去認為是別人的過錯。他躲在屋子裏,怕自己死,怕有人來害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不懷有強烈的憎恨之心,的確難得。

這樣的性格,能展現出他靈魂的純粹,但這種近乎於愚昧的單純與軟弱,也能深深地傷害到他。就比如說現在,他隻會一個人縮在屋子裏,抗拒著和外麵的世界進行接觸,而從未想過去打破這樣的命運。

安早就想到過,自己不能一輩子陪在男孩身邊,即使現在自己受到方寧叔的威脅,不願讓男孩呆在家裏坐以待斃,能夠順利地帶男孩出去轉轉,但等到自己走了之後呢?男孩還會有勇氣,獨自一人去麵對外麵的世界和潛在的生命威脅嗎?

安想到這裏,又問了男孩一個問題:

“小彤,你覺得呆在家裏,好不好?”

男孩遲鈍地點了點頭,又立刻搖起頭來,他似乎都被自己搞得混亂了,隻能擺著手。說:

“我說不好……呆在家裏,感覺很安全,但有的時候,也不安全,外麵的一個影子,都能嚇到我。”

安點點頭,又問:

“那你想出去嗎?”

“出去?”

男孩呆呆地重複了一遍安講的話,這個問題,和上一個問題一樣,都讓他糾結:

“我……也說不好……”

安耐心地問他:

“你今天出去。開心嗎?”

男孩肯定地“嗯”了一聲,可他接下來又猶豫起來:

“可我是跟你們一起出去的,要我一個人出去……”

安摸了一下男孩的頭頂。溫聲細語地改變了話題:

“小彤,你有興趣聽我的故事嗎?”

雖然有點跟不上安的思路轉換,男孩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安用她溫柔的聲線,說:

“伊人姐姐,之前有些事情瞞著你。現在我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我呢,沒有14歲之前的記憶,我是被一個叔叔從一家著火了的屋子裏救出來的,要是沒有這個叔叔,我就死定了。然後,我醒來時。就發現我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我記不起來自己的名字、住址,記不得我父母是誰,還有……過去的一切……”

安的口氣很淡然。好像是在講述和自己無關的另外一個人的事情,男孩則瞪大了雙眼,盯著安。

安繼續娓娓道:

“……後來呢,我就跟著那個叔叔,名字也隨著他的姓。所以我現在姓簡。我騙了你的是。我沒有讀大學,我是一個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就在我叔叔的殯儀館裏做事。你怕嗎?”

男孩的雙眼瞪得更大了。

“……我從去年夏天,就想去找回我的記憶。我不瞞著你,我這些年,碰到了許多事情,關於死亡的案件,它們發生得太過集中,集中得讓我懷疑是不是有人在幕後操控著什麽。而且,我總是收到不知來自何方的傳真,它的言辭很詭異,好像是知曉我過去的一切一樣,但我偏偏找不到傳真發出的地點以及發件人。我這次來洪城,就是因為我從那些傳真裏得到線索,能在這裏找到我的記憶,很巧,我找到了你……”

男孩打了個冷戰,問安:

“伊人姐姐……你不害怕嗎?”

安反問:

“我害怕什麽?”

男孩在空氣裏比劃了兩下,說:

“那些傳真……很嚇人啊,不像是有人一直在監視著你的生活嗎?”

安微笑一下,眼睛略彎起來:

“當然害怕,但我不會因為這個就把自己封閉起來,我知道,我需要讓自己強大起來,才能對抗那些未知的東西。你說呢?”

男孩知道安是在說自己,就低下頭去,眼皮輕輕抖動著,像是在替安感到害怕,也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安繼續說:

“……小彤,你所遭遇的一切,是很讓人恐懼,四次又像是意外又像是謀殺的事件,足夠讓一個人對周圍的一切產生恐懼,但是,在產生恐懼後,你應該做什麽?把自己安全地包裹在一個繭裏,還是勇敢地站出來,磨練自己的意誌,讓自己成長成一個強悍的、別人輕易傷害不到的人?”

男孩周身微微一震,好像被觸動了。他抬起眼皮,蒼白的臉浮在客廳的黑暗中,卻並不恐怖,反而從他的眼睛裏能讀出幾分希冀來:

“我……可以嗎?”

安環顧了一圈,對男孩說:

“看到和我一起的那個大哥哥了嗎?”

安伏在男孩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男孩的眼睛一亮,好像是聽到了什麽讓人驚歎的事情一樣,連講話的語氣都多了幾分興奮:

“真的?太酷了!”

安微笑著附和他:

“酷吧?也想像他一樣吧?”

男孩吞了吞口水,小心地問:

“他能教我嗎?”

安對於男孩的提議,微笑著應答:

“你可以去問問他。但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哦。”

男孩本來挺興奮的了,但想起來了什麽,又泄下氣來:

“我不行吧……媽媽肯定不願意……”

安知道,自己有必要再矯正一下男孩的觀點:

“小彤,我再問你,你覺得你媽媽愛你嗎?”

這下男孩沒有猶豫。肯定地點下了頭。

“那你覺得,你媽媽希望你好嗎?”

男孩再次重重地點下了頭。

“你覺得,你之前,呆在家裏,不肯上學,會讓媽媽傷心嗎?”

男孩的唇線向下彎了彎,他猶豫了一番,還是點了頭。

“跟阿姨呆了這幾天,我大概了解她了。她或許不知道該如何更好地教育孩子,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這你也能感覺到。那麽,如果你想要做些什麽,隻要不是再窩在家裏。你媽媽都會很高興的。你看到了嗎,今天,你出去了一趟,她就那麽高興。其實,她很容易滿足的。”

安的最後一句話話音剛落。男孩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安抬手替他擦掉了眼淚,對男孩講:

“我們做一個約定吧。從現在開始,每次你想哭的時候,都要極力地控製自己,別讓自己輕易地哭出來。你的媽媽是對你好,但她不能一輩子站到你身前。你總要從她身後走出來,保護她。到時候,你還能像現在一樣。想哭就哭出來嗎?”

男孩抽了兩下鼻子,諾諾道:

“我……我能行嗎?”

安的語氣很堅定:

“等到那時候,你不行也得行。因為你是你媽媽的希望,你想讓她的希望破滅嗎?”

男孩低下頭,聲音越發弱不可聞:

“我……要是一輩子都不長大。多好……”

安知道,男孩是在和自己內心的恐懼做鬥爭。眼下的他,還存有一點點逃避心理。

安所要做的,就是徹底打消他這一點心理:

“你覺得,是人適應環境,還是環境適應人?小彤,你不是小孩子,你的理解力也很強,能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以一輩子不長大,但你媽媽,可以一輩子不老嗎?”

男孩猛然抬起頭,他的眼睛裏又閃起了淚光,但是男孩的雙拳在身側握緊,他在努力地把自己的眼淚逼退。

他沒能成功,一顆淚從他胖胖的臉頰上流下,流入他的嘴裏。

安再次拭去了他的眼淚,輕聲說:

“去睡吧。明天怎麽安排,我明天告訴你。安心。”

男孩拖遝著步伐,走向了自己的房間。但安從他的背影就能判斷出來,他今晚怕是睡不著了。

別說是他,連自己經過這麽一番折騰,神智都清醒了不少。她渴得厲害,站起身來去茶幾上倒水喝。

但在她把杯子舉起來的時候,她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洗手間的門口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如幽靈一般的影子。

安被嚇到了,險些把喝到嘴裏的水噴出來,而且水嗆到了氣管,她把杯子隨便往茶幾上一頓,咳得快喘不上氣了。

那個影子疾走幾步,靠近過來後,安才認出了,那是修。

之前, 她一直以為修是陪著男孩在臥室裏睡覺的,所以在看到修從衛生間裏出來,她有些小驚訝。

修抽了幾張紙,遞給她,問她:

“怎麽嗆著了?”

安接過紙,擦去嘴角和灑在茶幾上的水,她的喉嚨因為突然嗆到了水,火燒火燎地痛。她小聲埋怨修:

“今天晚上你們倆商量好一起嚇我啊?”

修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所以不理解安在講什麽。他聳聳肩,對她說:

“你剛才跟雷彤說的話……”

安把揉皺了的紙巾丟入垃圾桶,淡淡地說:

“你聽到啦?”

安還沒把自己的身世和修講過,修第一次聽到,難免會吃驚。

可修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隻略微“嗯”了一聲,便繼續問安:

“你剛才跟雷彤說我什麽?”

安挑起一邊眉毛,微笑著問他:

“怎麽?你全都聽到了?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修頷首,說:

“你說。”

安把手搭在修的肩膀上,直視著他的眼睛,說:

“你教他打拳怎麽樣?”

修好像沒聽清,問道:

“什麽?”

安嘴角眉眼含笑,說:

“你以前,不是打拳的嗎?咱們一塊兒看過你打架的影碟呢,你忘了?你當時叫……‘帝王’?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