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家還在沉浸於往事,就見巨娃畢恭畢敬的扶著老母親,來到正屋的屋簷下。寬大的院子裏一溜子的擺放著一色的綢緞、獸皮、藥材、金銀首飾匣子和成箱的銀元,靠近牆根站著一群墨粉塗脂、花衣繽紛社火竹馬隊。老太太笑眯眯的東瞅瞅、西捏捏,然後叫道:“有生哩?有生?”
有生從人群中走出來,問道:“老太太喚我做啥?”
“你一會兒就拿出去,給每家每戶都分上一些,有女兒的人家多分些綢緞和首飾,難得巨娃的的一片孝敬哩!你們要鬧社火的,就去鬧吧,有生,叫人把肉切得肥厚些,和一甕甕的燒酒都抬出街道邊擺好,別餓著了這些孩子!都去罷啊。”
話音才落,鞭炮聲、鑼鼓聲、笑聲、叫聲亂糟糟響成一團。社火隊先就勢在院子裏舞了一場,然後在人群的簇擁下,一條街鑼鼓喧天的歡天喜地去了。
巨娃問道:“娘,您不出去樂嗬樂嗬?”
“俺老了,不想去了。再說,年年都是這樣子,俺也不稀罕了。”
聽話聽音,巨娃是個孝子,他對別的事情粗心,對自己的老娘可就不同了。他在心裏一盤算,低著聲音問:“你是不是怨俺不叫弟弟回來給您磕頭?可他在京城上大學堂,俺不想讓人知道,也不想影響他的前程!您放心,俺出門的時候,還接到過他的信紙,他有吃有喝,讀書盡心,身體好著呢,就是一個勁地怨怪政府腐敗無能什麽的,盡瞎折騰!”
老太太搖搖頭,說:“你懂個屁,他那是想做精忠報國的嶽飛!他的事有有生聯係著,俺都知道,不用你解說。俺怨的是你不懂事哩。”
巨娃急了,追問道:“俺的娘啊,您就說說俺到底是哪裏不中?”
老太太撇著嘴說:“年年都是這個樣子,敲鑼打鼓跟過年似的,全莊的人都樂了,就俺想瞅的一台戲也沒有,人家財主但凡紅白喜事都會唱一兩出戲的,還虧你是個當家的,別人家祝壽唱好多天大戲,你為什麽就不會請戲班來?”
巨娃一顆心落穩了,咧嘴一笑:“嗨!俺的娘啊,您想要什麽還不容易?俺這就派人給您叫去,就連唱個三天三夜,還不中?”
巨娃抬頭,剛想招呼手下人,見有生在向自己比了一個手勢,說:“娘,您回屋先閑著,一會兒俺就來陪您。”
聽了這話,早有人過來,扶了老太太進屋去了。巨娃和有生走進堂屋裏來,有生讓人給在座的各位續上茶水,叫下人全部退出去後,說道:“巨娃,戲班子我已經準備好了。早幾日我就安排他們在莊頭楊老三家暫時吃喝著,我準備在街口迎街搭一個大戲台子,材料也準備好了。”
巨娃嗬嗬一笑,說:“那你還不趕緊動手,盡在這裏閑扯淡幹啥啊?”
有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搭個戲台費個逑的事,要你咋乎?隻是我怕老太太看戲看得倒傷心起來,所以想先把醜話給你擱在這裏!”
巨娃不以為然,一伸腰幹,說道:“別給俺裝神弄鬼的,俺就不信唱一出戲,也會唱出六月飛雪的怪事來!”
“真的六月飛雪,你又如何?”有生不動神色的頂了一句。
“俺就宰了這個草料!”巨娃恨聲道。
“你敢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麵上動家夥?你就不怕老太太傷心?”有生臉上露出一抹嘲笑。
巨娃啞口無言,他知道老太太其實很忌諱他當刀客這件事的。以前一見他的麵就總是罵他造孽,是個禍害!直到他再三保證過在家鄉的地麵上不舞槍弄棍,也不禍害鄉鄰百姓,又把弟弟送出遠門求學,和他鍋不搭灶的,老太太這才臉色好看了些。
冰姑靈巧,察言觀色間,就知道巨娃是個憨人,有生精得像頭老狐狸似的,這番話說得雲山霧罩,估計還是衝他們幾個而來。她微微一笑:“老爺子,俺巨娃哥是個直爽籠統的漢子,不會拐彎抹角,您老有啥話,不妨直說出來,大家夥的坐地商量怎麽辦如何?這座中都是些翻江倒海的人物,就是天大的窟窿也能補得過來,總不會叫您老人家為難的!”
有生眼睛一亮,一時間兩眼神光充足,閃閃如電,他嗬嗬笑道:“好個冰雪聰明的妹子,不知將來是誰娶了你,那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冰姑臉一紅,偷眼瞟向雷泰,正好雷泰也向她扭頭看來,兩人目光一對,竟有了些許幽幽不盡的心意來。
有生見狀,也不借著說笑下去,反而麵色肅然地說出一番話,直聽得各好漢怒發衝冠,咬碎鋼牙!
原來這塬上順江朝南出去約莫十來裏的地麵,有個叫柳家坪的小村子,前些日子娶親辦事,從外麵請了個戲班,大吹大擂的熱鬧了幾日,這遠近都傳說這戲班裏的小生英俊風流,花旦嫵媚多嬌,唱念做打的功夫細致精當,惹得整日裏不出大門的老太太也心熱眼饞的。有生估摸著日子,也是快到老太太過壽的大日子了,心想一事不煩二主,幹脆待那邊事畢,就近把戲班子接來,到時候,搭起戲台子,大大的熱鬧幾天。
他興衝衝的才派人出去接洽好。這邊就有消息傳來,說老太太聽說柳家坪發生了一起喪盡人倫、一戶滅門的慘事,整日籲歎,半句也聽不得別人在耳邊提起柳家坪三個字。
有生覺得蹊蹺,細細一打聽,才知道根源就是在娶親辦事的這家土財主身上。據說,柳家財主的兒子天生就是一個軟骨病秧子,都快四十了,也沒有個婆姨。這倒也是的,好好的人家誰願意把自己的女兒送去給那軟得像一泡鼻涕似的人做媳婦?
可財主畢竟是財主,人不咋的,可有錢有糧啊。今年江邊水漲,沿江一線的田地都給一股腦的淹沒了,待得江水退後,那幾十畝的良田已經全部變成了沙地,更別談有什麽收成了。種地的人呼天搶地,欲哭無淚,唯一喜上眉梢的卻是柳家大財主。為何?這種地的佃戶名喚黑蕎老漢,名字又土又苦,養的女兒卻是水靈靈的,像是畫中的仙女下凡。柳財主早就圖謀在心,幾次上門為兒子提親,都被老漢拒之門外。這次的天災,對柳家而言可謂良機天賜,柳財主絞盡腦汁,用盡手段,威逼利誘中不容置疑的將天災來個乾坤大挪移,迅捷狠辣的變作人禍,強強娶了黑蕎老漢的女兒做兒媳婦。
黑蕎老漢答應嫁女實屬無奈,但也尋思著女兒嫁過去後,雖然眼見就是守一生的活寡,但有吃有穿,總比讓柳家把土地收回,日日上門追租要債,一家老少三口又無處可去,靜坐等死的強。早晨見女兒出門上橋,柳家也是鼓鑼齊鳴,鞭炮劈啪作響,來去的隊伍一路的吹吹打打,自己的女兒披紅掛綠、金銀首飾的有模有樣,戲台上的戲班把一場《穆桂英招親》演得花團錦簇,驚喜得看戲的人幾乎把巴掌拍爛,一村上下喜氣洋洋,仿佛過大年的樣子,老漢心裏的一腔愁苦又淡了些。
哪裏料到,第二天一早,隻見柳家大門緊閉,冷清異常。老漢心中疑惑,悄悄繞到後門,找到和自己一向交好的長工德漢打聽分曉。話音才從德漢口中說出,黑蕎老漢就覺得眼前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原來,女兒雖然名義上是柳家財主的兒媳婦,可在洞房裏遭遇的卻是那個年近七旬,風燭殘年裏氣喘籲籲而父代子勞的老烏龜!女兒受辱之下,羞憤難當,一大早就懸梁自盡了。
黑蕎老漢血湧上頭,氣衝衝的衝到前門,欲與柳家理論,反被柳家的家丁打了個遍體鱗傷,柳財主還揚言讓黑蕎老漢剛緊來把女兒的屍體背去亂葬崗給埋了,否則他們家可就要把人剁了喂狗。黑蕎老漢又是為女兒的命運傷心欲絕,又是為自身遭遇悲憤難填,眼見得怨恨無處分說。一橫心,緊緊拉著自己屋裏已經氣得半瘋半癲的婆姨,湧身跳入村口的江中。天道無常,惡人惡事做盡,卻依然可以心安理得的憑借強橫無理,把弱者逼上絕路,滅門絕戶方才罷休。
有生長歎一口氣,接著說道:“老漢我少年任性強梁,中年誓言不再在綠林道上混了,如今年紀老邁,更是庸庸無能,眼見這慘絕人寰的事情就發生在眼皮底下,也是徒喚奈何而已。巨娃雖然魯蠻莽撞,倒是不敢大言炎炎的欺騙自己的老母親,在這附近亂動了刀兵。在座的俱是在這方圓百裏地麵上呼風喚雨的大英雄、大豪傑,老漢嘮嘮叨叨地說了半天,也就想聽聽各位的主張如何?”
雷泰說道:“前輩的一片悲天憫人的心意,小子們理會明白,我……”
有慶突然開口打斷雷泰的話,望著院子外麵的天空說道:“真是奇怪,這裏的地勢也不是太高,怎麽日頭就落得那麽的晚?看來一時半會的也吃不上巨娃家的酒肉了。雷兄,你初來乍到,我就領你出去四麵看看風景如何?”
雷泰聞言大喜,站起身來,對有慶說:“正該如此!我也是坐得久了,覺得好不無聊,你我一同出去走走,倒是好的。”
冰姑接著說:“俺也正想要去四處看看呢,走吧。”三人相視一笑,邁步出門。走到台階下,冰姑突然回過頭,對有生說道:“老爺子,你趕緊去大戲台啊,俺今晚可要看戲的呢。”
有生緊趕出幾步,笑眯眯地問:“戲台子不費幾個時辰的工夫,保管不耽誤。隻是有風言風語的傳進老太太耳朵裏,要我如何說是才好?”
冰姑嫣然:“你就說那戶不是人的東西,昨個兒就讓旱天雷給劈成黑炭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讓老太太開心看戲就是。”
有生大聲地說道:“有姑娘的這一句話,那敢情好!姑娘就慢慢地四處走走,老漢我擔保今晚不誤了你看《穆桂英招親》就是!”
(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