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洛都開始刮起了北風,晚秋時節,起北風時天氣更會驟然轉涼,站在院子中被疾風一吹,人便會渾身哆嗦,顫顫巍巍的什麽事都做不了,過不多久,家家戶戶的屋頂煙囪上不約而同的開始冒出青煙,那是因為在屋內點起了暖爐,整個屋中才會熱氣騰騰,隻不過如此一來屋內和屋外更是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在房內待得久了,乍一走出房外,卻更讓人有些不習慣。

楊宗誌起床不久,鴻運客棧的院門便被人從外拍得砰砰直響,翠兒裹著翻領,束住盈腰的白毛裘襖跑出去應門,過了一會跑回來說道:“外麵來了一群官差,說是有急事要尋姑爺。”

此刻鴻運客棧的房內也自燃起了暖爐,到了北方,寒冬如果不是烤炭火,便是熏暖爐,不然這般寒氣浸入身子骨,人遲早就會生病,可過不了冬。楊宗誌坐在暖爐邊,聽說來的是些官差,心頭不禁詫異,在洛都城裏,論得上官差的……隻有巡撫衙門或者京兆伊的城防衛隊,巡撫衙門一向隻負責內務,處理些子民間的爭鬥糾紛,楊宗誌現下是兵部侍郎,官居一品的護國大將軍,可與巡撫衙門之間從來沒有任何的來往。

他穿了便服迎出院門外,隨眼看見門外桐樹邊栓了幾十道馬匹,駿馬旁等著一眾漢子,皆都是鎧甲齊身,腰掛寶刀長劍,一見他出來,迎麵跑過來兩個漢子,掀開頭頂鹿茸包麵的頭盔,卻正是牛再春和馬其英二人。

楊宗誌看得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兩位哥哥來了,我正在納悶著,不知道來的到底是什麽人,既然知道我常在鴻運客棧呆,怎麽又用威風凜凜的金漆鹿皮遮住麵孔,神神秘秘的來見我。”

馬其英縮手縮腳的跺了跺足去下的凍土,抬頭看天道:“這天變化的可真是快,昨日還是陽光凜冽,到了今早天氣一變,立時便好像到了冬天一樣,三弟……今早我和大哥騎了一路馬,寒風刮得緊,我們都凍得不輕,自然高高豎起衣領來避風。”

楊宗誌道:“那正好,我家裏此刻熏了暖爐,兩位哥哥跟我一道回去烤烤,也好去去寒。”

牛再春拉住他道:“不了,三弟,我們風塵仆仆的來找你,正是有事與你說。”他一邊說話,一邊將他拉扯到院外牆根的角落,才伸出一隻凍得發紅的本書首發於手掌,遮住嘴角道:“三弟,大事不好了……”

楊宗誌微微一驚,回頭道:“出了什麽事了?”

牛再春回頭掃了一眼,再道:“前天我和二弟依照你的吩咐,自你離營之後,便將那倒黴的崔代放了出去,而且更是放出風聲,說他遲歸洛都,皆因迷戀江南秀麗的風景,吟詩作畫耽誤了行程,沒料到……這才剛剛過了兩天,那崔代……他竟然死了!”

楊宗誌悚然一驚,軒眉道:“哦……?怎麽回事,他怎麽會死了的,我不是……叫你們好好盯著他麽?”

馬其英急道:“我們倒是派了好些個手下,日夜守在他的房門外,這兩天來,那崔代沒有與任何人接觸,甚至連他的那寒窯一般的破門都沒出過一次,今日一早,守備的人看他暖爐也不熏,院內的煙囪上一絲白煙不冒,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後來……我和大哥一道趕了過去,破開他那房門一看,那崔代……不知何時已經死在了房間裏了,屍身泛了寒氣,不曉得死了多少時刻了。”

楊宗誌皺眉道:“你們帶我一道去崔代家看看。”他說到這裏,回身到院內房中取了長衫,混亂的披在身上,便閃身出門,騎了駿馬與二人離去。

街上北風刮得正急,嗚嗚的迎麵而來,楊宗誌不像牛馬二人盔甲在身,他隻穿了稍厚些的長衫儒服,長衫遮體,卻掩不住寒風竄入脖頸和袖角,他坐在駿馬上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倒是明白為何方才牛再春和馬其英來時,形象會那般的狼狽了。

街上行人稀少,不一會他們便來到崔代獨居的小院前,門前守了幾個人,看到他們前來自不多問,放了他們入內,楊宗誌當先走進院中唯一的小房子,甫一入內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鼻。

他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隨眼四處看看,才發現這崔代家居甚為簡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貧寒,平常人來到這寒居,隻以為入了一間民窯中,可萬萬想不到……這裏過去住下的,曾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史中郎崔代大人。

楊宗誌心頭歎了口氣,暗自回想起那夜洛都三絕大宴時,這崔代也曾手捧數十朵紅花去應唐小婕的場,在那場盛宴中,一朵紅花便代表著紋銀一百兩,那崔代手捧幾十朵,便如同是拿了數千兩銀子丟在了婷姑姑的手心裏,再看看他居住的如此潦倒,楊宗誌心頭不禁升起一絲悲涼。

房中門窗緊閉,光線難以透入顯得甚為黑暗,正中的方桌上側伏著個人,雙手伸出展開在桌麵,腦袋歪著躺在桌邊,靜靜的一動也不動。楊宗誌走過去,回頭問牛再春道:“你們發現崔代行跡不對後,可有動過這周圍的一切?”

牛再春和馬其英一道搖頭道:“沒有,我們隻想著尋三弟你一起來商議,事先可沒敢亂動查看。”

楊宗誌嗯的一聲,點頭道:“那就好。”他微微走過去幾步,來到崔代的側麵,迎頭看下去,見到崔代雙眼怒睜,兀自還未閉住,嘴角淤出一絲鮮血,早已幹枯在了桌麵,右手的手心裏握著一個茶盞,左手四指蜷住,食指稍稍伸出,點在了桌麵上。

楊宗誌搖頭道:“你們看他臉色青白,脖頸上屍斑顯現,早已氣絕多時了。”再轉頭看看他右手心的茶盞,忽然心頭一動,又問道:“你們可查看過他身上哪裏有什麽傷痕?”

馬其英道:“我曾經用手觸摸了他的胸前後背,未見任何刀劍鈍器硬傷,具體是否有內傷,這便不得而知了。”他頓了一頓,又遲疑道:“三弟,你覺得這崔代到底怎麽死的?難道是……他心知自己被我們拿住了痛腳,罪行敗露,又被莫名其妙的放了回來,事後想想……無論如何也是坐立不安,所以思前想後的,不如自己尋了短見,免得再受拷打逼迫。”

楊宗誌搖頭道:“這可不一定,你說他坐立難安,惶惶不可終日,那我問你,我們捉住他之後,可有審問過他,又可有對他酷刑加身過?”

馬其英訥訥的搖頭道:“不曾有。”

楊宗誌道:“這便是了,他身為士子,所謂刑不上大夫,可想而知他早年也不曾經受過酷刑拷打,又哪裏知道具體逼供起來,會受多少痛楚,就算是他從別人處得知酷刑之厲,可這事究竟不能感同身受,你們可想象的出來?”

他說完話,抬頭看了牛再春和馬其英一眼,再道:“再看他雙眼大張,嘴角淤血,倒是死得有些不瞑目,若是他一心尋死,必然早就做好準備和打算,死前的麵容也會安詳的多,豈會是這般不可置信的模樣?”他說到這裏,搖頭歎了口氣,道:“可惜我們都不懂醫道,更加不曾當過仵作,他身上沒有外傷,要麽被巨大的內勁震斷經脈,要麽……便是毒發身亡。”

楊宗誌說到這裏,眼神不由得一亮,心道:“淼兒便是用毒的大行家,若是她來到這裏,說不得便能查出些究竟來。”

牛再春不耐道:“不管了,想這崔代家中也不是什麽名門望族,他孤身一人來到洛都,前後不過數年的光景,現下就算他暴斃在了家中,我們隻要命人偷偷掩埋後,便能作到人不知鬼不覺,隻可惜……好好一個立下大功的機會,就這麽白白的放過了。”

楊宗誌笑道:“這也不一定,牛大哥,你們派人日夜守在崔代的門外,期間可有看到過什麽可疑人的行跡?”

牛再春嗔目道:“下麵人回報說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過,這崔代一回家門,便閉門半步都不出,哪裏曾有人來找過他,再說了,如果不是今早天氣驟寒,就算他死在了家中,我們都猜不出來。”

楊宗誌道:“這便奇怪了,如果崔代不是自己尋死,便是被人所害,牛大哥,你們派的人……是守在了這獨院的大門外,還是散在四周隱匿著?”

馬其英接話道:“這什麽破院子小的緊,後麵未啟後門,出門出戶便隻有通過前麵大門,哪裏需要在後麵派人盯著?”

楊宗誌搖頭道:“我方才進來之時,看到這院落甚為局促,而且四周的院牆矮小,隻要身子輕便些的,伸手攀住院牆,縱身一躍說不得便能跳進院內,你們可太過大意了些。”

牛再春和馬其英對視一眼,一起回頭歉然道:“對不住三弟,我們最近新當大任,公務繁忙了些,所以隻是找了些手下盯在門外,一旦有了動靜才會回報,沒料到賊人這般狡猾,鑽了這個空子,致使三弟你的大計不成。”

楊宗誌歎氣道:“崔代死了,自他身後的這條線索便就這麽斷了……過了午夜,你們找人將他掩埋了也好,人死超生,總要入土為安。”牛再春和馬其英點頭道:“正是。”

楊宗誌回頭瞥了這敗落的房間一眼,見牛再春和馬其英起身出了房門,才回過身來,悄悄將崔代手心中握住的那個茶盞捏入手心,隨著他們一道出門而去。

來到門外,三人便要分開,牛再春和馬其英要回驍騎營,問楊宗誌可要一道去看看,楊宗誌搖頭道:“你們先去罷,我還有事。”

牛再春和馬其英道聲好,便留下一匹駿馬給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行不過幾步,楊宗誌忽然喚住他們道:“對了,大哥二哥,前些日子說起過要去拜望兩位哥哥的爹爹,這事說過了好幾次,但是最近事忙一直沒有抽出時間來,兩位老人家一向身子可還好?“

牛再春大笑道:“三弟你最近要迎娶鸞鳳公主,那是貴人頭等大事,等幾日我和馬二弟定然提著大禮去見你,給你賀喜。”

楊宗誌笑道:“是了,我想問問,兩位老人家中是不是有一位嗓門大的緊,說起話來好像打雷一般的?”

牛再春搖頭道:“我爹爹自從被削官之後,身子骨一向就不太好,後來又犯上了哮喘病,這說話大聲一些,便會咳喘不止,那裏會如同打雷那般樣子。”

馬其英道:“嗯,我爹爹情形和大伯也差不太多,自他從北郡回到洛都後,整個人老邁得甚多,再加上從前那些攀附著我家權勢的小人們一一落井下石,前些年我爹爹還健談的很,到了後來為人愈發的沉默,平日裏話都不願多說一句,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隻有最近咱們回了洛都,我爹爹臉上才偶爾會露出笑容,三弟,你什麽時候得空了,便到我們兩家去坐上一坐,我爹爹經常聽我說起你,心中對你也是感激不盡,你去了,我爹爹說不定便會開懷大笑一番。”

楊宗誌抬頭看著馬上的二人,見他們目中射出感激親切的神情,不由得心底一暖,暗罵自己道:“看來是自己太過疑神疑鬼了,竟然……擔心兩位哥哥家中的老人與三皇子有些牽連!”

他揚頭笑道:“這事有什麽難,待得過幾日,我便去你們家中喝酒。”牛再春和馬其英哈哈大笑道:“好!”說罷抬手抱了抱拳,轉身拉馬而去。

楊宗誌坐上高頭駿馬,心中思慮萬千,恍惚間覺得整個洛都現在處於一個大大的迷局當中,自己處身其間,方方麵麵的利益糾葛,纏上了一個碩大的網。複又心想:“何八姑口中的那位老者既然不是大哥和二哥的爹爹,那又能是誰,隻聽何八姑形容那老者的氣度威儀,顯然是慣常領兵作戰,可遙數整個洛都城中,上過戰陣的寥寥不過數人,數來數去,都脫不開牛馬楊三家。”

他心頭歎了口氣,快馬回到鴻運客棧中,叫了何淼兒出來說話。淼兒昨夜裏與他將心裏話說開後,整個人開朗的多了,而且今日天寒,她在西蜀時少穿狐裘等皮袍,此刻卻也圍了短襟的褡褳在細腰上,纖腰長腿映襯,秀發如雲堆積,看著氣質高貴,卻又嬌軀噴火。

楊宗誌坐在暖爐旁盯著手中的茶盞發呆,回頭看見淼兒巧笑嫣然的站在身後,不禁看得目中一迷,伸手牽過她笑道:“好標致的小妻子啊!”

何淼兒束手俏盈盈的立著,聽了他毫無正經的調笑聲,不禁羞得臉紅耳赤,眼角卻**起萬分的風情,卻也沒有好像過去一般宜嗔宜喜,而是咯咯嬌笑著溫順的坐在他的一條大腿上,低頭一看,抿嘴道:“在看什麽?”

楊宗誌拿起手中的茶盞,轉動幾番,問道:“淼兒,你來看看這個茶盞有些什麽古怪?”

何淼兒接過他手中的茶盞,展顏看去,見到隻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瓷器杯,上麵既無絲印,也無水紋,茶盞中還裝有淺淺的一汪茶水,她湊近挺翹的鼻子聞了一下,忽然麵色愣住,猛地將茶杯丟在暖爐裏,回頭驚懼道:“冤家,你……你……喝了這茶杯中的茶水了?”

楊宗誌轉頭看過去,見到方才那還粉麵桃腮的俏佳人,轉瞬間變得麵無血色,一雙杏眼更是死死的盯住了自己,紅唇輕顫,顯是害怕惶恐之極,楊宗誌愣住道:“怎麽了?這茶水果然有些問題?”

何淼兒不答他的話,而是惶急的拉起他的大手,伸手給他號住脈搏,過了好一會,才籲氣道:“幸好……幸好沒有大礙。”

楊宗誌哭笑不得的道:“乖淼兒,你作甚麽呢,我隻問你這茶盞可有古怪,可沒說過我飲過這杯中的茶水啊。”

何淼兒不依的嗔了他一眼,後怕的道:“壞冤家,你難道不知道你現在便是淼兒的天,是淼兒的主心骨麽,偏要這麽沒來由的嚇唬人家,這茶盞中盛的是苦丁茶,但是……卻含了一些菌毒,你可別小看這些菌毒,常人喝了這麽一口下去,過一兩個時辰便會全身僵硬,血脈凝住而死,可說不得玩笑哩。”

“呃……”楊宗誌聽得麵色一僵,沒想到這茶水中竟然真的有毒,而且還是這般厲害,聯想起方才那崔代毒發身亡的模樣,他伸手撫上淼兒背後用金絲束下的長發,籲氣道:“果然是這樣。”

何淼兒狐疑的道:“果然是怎樣?哦……對了,這菌毒到底你是怎麽得到的,這東西可不好找,乃是從一種天然的野菌中提取出來的,這種野菌通體金錢花紋,所以又叫金錢菌,世上難尋,隻在一些大山叢林中才能偶爾見到。”

楊宗誌呆呆的道:“這可不是我尋回來的,今早我出去,發現有人被這種菌毒給害死了,所以才會帶回來讓你看看。”

何淼兒道:“是誰……誰給害死了,和你有些幹係麽?”

楊宗誌將嬌俏的淼兒整個抱進懷中,鼻中聞著她不知是秀發還是嬌軀上的淡淡清雅香味,笑道:“倒跟我沒有多大幹係,若是過往,這事本書首發於情落在我手中,定然讓他水落石出,可是這次我著實是精力憊殆,就算想要管這麽多,也是管不了的了。淼兒,我現在隻想著盡快查清楚爹娘的事情,然後便與你們遠走高飛,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咱們專心致誌的遊山玩水,生兒育女,才是快意的緊。”

楊宗誌說著這話,似乎與淼兒一道看見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大家快樂生活時的場麵,何淼兒更是暈紅著小臉,嘴角牽出甜甜的笑意,整個人都死命的抵進他的懷中,楊宗誌想了片刻,忽然心頭一動,想起倩兒還在皇上的手中,暗自不禁又有些低落:“哎,可惜不知我此次還能不能見到那青山和秀水,皇上啊皇上,你隻有對倩兒這最後的一招,才是真正的殺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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