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在整個洛都城內肆虐,同樣也刮到了富麗堂皇的禦花園中,此刻禦花園的小亭中坐著兩位秀麗的女子,其中一個宮裝高髻,渾身上下散發出淡淡的女子嬌媚味道,正是昨日衣冠大典的虞鳳,她對麵的石台邊,束手坐著另一個羸弱得多的小姑娘,那女子沒有穿著高貴逼人的華服,而是一襲淡紫色的長裙,秀發落下長達腰際,看著恍如民間麗質小佳人,卻又是倩兒。

她們二人對麵而坐,中間的石台上靜靜的橫著一把瑤琴,瑤琴邊焚了熏香,無奈北風太盛,吹走了禦花園中昨日方還盛開的花瓣,同時也將熏香的輕煙吹得杳無蹤影。

倩兒靜靜的坐在對首,聰慧的眼神直愣愣的盯著虞鳳看,虞鳳也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這對麵的小姑娘是相公家中唯一的親人妹子,隻是這麽一個想法冒出,虞鳳的心頭便忍不住泛起一絲親切,甚至討好的意味。

小亭外走來一群手拿果盤茶盅的宮女,施著禮魚貫而入,將手中的果盤和茶盅一一擺放在石台邊,水果皆是新鮮蔬果,剛剛洗盡兀自還帶著晶瑩的水滴,茶盅內卻是陳茶,泡的是上好的極品碧螺春,原是宮中少有的藏品。

虞鳳稍帶羞暈的抬頭瞥了倩兒一眼,才咳嗽的對束手負立一旁的眾宮女們擺手道:“這裏沒有什麽事情了,你們都下去了罷。”宮女們應聲道:“是。”畢恭畢敬的撤步出亭。虞鳳才**起和煦的微笑,推手道:“倩兒……倩兒妹妹,你來嚐嚐這些蔬果,還有這碧螺春茶,好麽?”

倩兒身子不動,眼神依然是個死死的盯著虞鳳看,仿佛虞鳳臉上長了花一般,虞鳳被她瞧的頗不自然,下意識伸手撫了撫自己瑩白的雙頰,訥訥啟唇道:“倩兒妹妹,你……你……”

倩兒忽然嬌聲道:“你不記得我了麽?”

“咦……?”虞鳳微微吃了一驚,抬頭來仔細打量對麵的倩兒,這小姑娘年紀方小,不過十五六歲韶華,麵色看著有些青澀稚嫩,可是……眼眸嬌麗,杏眼桃腮,眉目如同取自畫裏,高高的鼻梁,嫣紅的嘴角略帶諷意的撇住,卻又勾勒出好一幅活生生的薄嗔少女情態,可這模樣……自己過去確實沒有見過。

虞鳳凝神想了一想,羞赫道:“實在對不住,我可記不起過去在哪裏曾經見過你……”

“哼……”倩兒嬌哼一聲,冷笑道:“瑤煙姑娘,你可好生會做戲的呀,你說說……你在北郡的望月城曲意和誌哥哥結交,現在可又搖身一變,變成了天下最最尊崇的公主千歲,哄得誌哥哥與你定了親,到底是為了什麽?”

“瑤煙姑娘……”虞鳳狐疑的默念一番,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過去在文華殿中,與相公第一次正式見麵時,相公口中喚出的那個“煙兒”的小名,虞鳳心頭暗自恍然,原來他們兄妹都將自己當做了另一個女子了,虞鳳勉力嬌笑道:“倩兒妹妹,看來你是認錯了人哩,你說的這位瑤煙姑娘,相……你誌哥哥他也曾和我說起過一次,他說道,這位姑娘與我長得有七八分相似,所以乍一看見,難免便會認錯了人,咯咯……說起來的話,他第一次見我時,也是大吃一驚,就連……就連手中的茶杯都沒端穩,摔在地上裂了個粉碎呢。”

虞鳳一邊說話,一邊似乎是回想起了當夜與楊宗誌初見,他先是將自己當做了一個普通的宮女,後來又誤認為是那什麽瑤煙姑娘的事情,瑩潤的嘴角微微一撇,發出一陣銀鈴般的下意識微笑。

倩兒也是靜看對方,聽了這話不由得小臉一呆,她原先設想了多種與瑤煙姑娘對麵質疑的場景,隻唯獨沒有想到……自己也會認錯了人,但是……這麵前的姑娘儀表高貴,柔媚的身子骨裏散發出的貴氣逼人,那全是因為自小生長的環境形成的氣質,絕非故意做作便能做的出來。

倩兒內心不由得有些後悔,她執意要住進宮裏,便是要搞清楚這瑤煙姑娘的背景,和她與誌哥哥定親的目的,她站在高台上親眼目睹衣冠大禮,回頭想想才發現與自己拿到誌哥哥的玉笛所看到的幻象竟然絲絲吻合,因此倩兒隻以為這是天意給自己的一個啟示,哪裏會想到居然還有這麽多的內情。

想起楊宗誌,倩兒內心不免又柔又酸,嬌媚的眼神也漸漸的黯淡了下來,虞鳳在對麵看得清楚,好奇的問道:“倩兒妹妹,你……你可不可以跟我說說,這位瑤煙姑娘又是位什麽樣的姑娘?”

倩兒轉過頭去,蹙眉盯著禦花園中的奇花異種來回的看了幾眼,實則眼眶已經浸潤,不想被對麵的虞鳳瞧見,過了好一會,她才深吸了一口氣,抑製住道:“哦……對不住,原來是我認錯了人,公……你……你方才問我什麽?”

虞鳳自是聽得出她語氣中的淒迷哽咽意味,卻本書首發於又不知她為何如此,隻得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我說,那位瑤煙姑娘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子?”

倩兒點頭細思道:“去年冬天,誌哥哥領兵去北郡平亂,我也……我也跟在了誌哥哥的身邊,那日他打下望月城後,將大軍駐紮在望月城外,我……我便纏著誌哥哥去見識一下望月城中的燈飯到底是怎麽回事,誌哥哥他從小對我百依百順,便沒有拒絕,一口答應了下來,後來我們到了望月城中最大的望月樓上,那望月樓有一位女掌櫃,便是……便是叫瑤煙姑娘。”

“哦……”虞鳳聽得頗為悠遠,這些事情距離她自小所處的宮闈何止千萬裏,隻是聽到什麽“望月城”,“望月樓”和“燈飯”幾個詞,便能讓她心生向往,更何況倩兒口中說到:“誌哥哥從小對我百依百順。”更是讓虞鳳羨慕不已,“若是他也能從小和我一道長大,對我百依百順,那我該……多麽幸福呀!”

虞鳳憧憬的凝視倩兒,見她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撫著茶杯的緣口,眼神嫵媚暗藏秋水,顯是想起了心事的模樣,便催問道:“那後來如何?”

倩兒回過神來,嬌聲道:“後來……我與誌哥哥正說著話,那位瑤煙姑娘便不請自來的湊了過來,一邊問誌哥哥的話,一邊……一邊還偷偷的打量誌哥哥,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媚得很,亮晶晶的好像看見了寶物一般,我的心裏不舒服極了,便催著誌哥哥他早早的走了。”

虞鳳咯的一笑,暗想這般場麵……就算是自己看見了,心頭說不得也會不舒服極了,更是會催著壞相公早些回家,便笑道:“那位瑤煙姑娘真的和我長得很像的麽,不然你們兄妹怎麽會同時認錯了人,而且……我的眼神不會是那種媚得很的罷?”

倩兒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對上了虞鳳那幸福意味流露十足的俏模樣,現下虞鳳的眼神……看起來可一點也不比瑤煙的差,甚至……更加嬌媚外露,倩兒蹙了蹙細細的眉頭,慌亂道:“是……是很像,可惜她沒有你這樣的身份,跟你可比不了。”

虞鳳咯咯一笑,接著又歎了口氣,幽幽的道:“其實身份高貴又有什麽不同的呢,咱們女兒家最後嫁了相公便是相公的人了,相公貧則家貧,相公貴則家貴,過去再是什麽身份,到了後來……全都是虛無縹緲。”

虞鳳端起手中的茶盅,打開抿嘴飲了一小口,再道:“倩兒妹妹,我過些天便要嫁給你們家了,可是……可是……”

倩兒狐疑的道:“可是什麽?”

虞鳳訥訥的啟唇道:“可是你誌哥哥他心裏頭還有好些個女子,不知道這件事情,你曉不曉得?”

倩兒重重的一點頭,道:“怎麽不是,這次……這次我回到洛都,誌哥哥他……誌哥哥他變了不少,再也……再也不是那事事都將我放在最前麵的誌哥哥了。”倩兒說到這裏,櫻唇一癟,小巧鼻息微張,簡直忍不住快要哭出來了一般。

虞鳳趕緊道:“那倩兒妹妹,你有沒有見過那些女子們?我是說,你誌哥哥現在身邊的那些女子,你都認識麽?”

倩兒道:“怎麽沒有見過,她們……她們一個個都長得如花似玉的,其中有一個是我在北郡時便碰過的,便是那次……那次在望月樓上,那女子長得楚楚可憐,身份卻不簡單,誌哥哥過去與我說過一次……其餘幾個過去都不認識,隻是其中有一個生了對天藍色的奇怪眼珠子,好不知羞的模樣,一見麵就說她要做我的嫂嫂,另一個卻是冷漠的緊,見我之後隻是笑笑,從沒說上過話,最後一個身材小小的,眼睛卻是深的很,看人的時候看得人心裏發毛。”

虞鳳聽得心兒砰砰亂跳,一邊細想倩兒口中說出的描繪,一邊將這些死死的記在了心底裏,越聽到後麵越是覺得心頭難安,虞鳳嬌軟彷徨的道:“那……那可怎麽辦呀?”

倩兒不解道:“什麽怎麽辦?”

虞鳳蹙著柳眉道:“再過十來天,我便要嫁給你哥哥了,可他身邊這麽多姑娘,我卻一個也不認識,也不知道她們到底是些什麽人,從哪裏來,有著什麽樣的家世身份,我……我可怎麽辦?”

倩兒方才一直與她說著其他的姑娘,下意識裏起了些同仇敵愾的心思,直到此刻方才意識到,這對麵的小公主,也是要搶走自己誌哥哥的人兒,倩兒不禁心頭覺得自己好生孤單無助,飛快的站起小身子道:“我……我要回去了,我要去找誌哥哥問話,我不陪你了。”

虞鳳下意識的身手拉住她,急道:“倩兒妹妹,你覺得無趣了麽,哎……都怪我不懂得侍奉人,你先別走,我……我彈琴給你聽好麽,皇兄皇嫂都最最喜歡聽我彈琴了。”

倩兒輕輕掙開她的小手兒,回頭歉然道:“對不住,我不是生你的氣,我隻是……我隻是想誌哥哥了,我從小到大一直都聽誌哥哥的話,他說什麽我便作甚麽,隻有這一次,我是違了他的意願住進宮裏來,他昨天走的時候歎了好幾口氣,不知道有沒有惱了我……哎,我過去一直膽怯的緊,不敢告訴他……其實……其實我喜歡他,並不是因為他是我的誌哥哥,而是因為……十年前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便想著要一輩子要跟他長相思守了,當年……他滿身鮮血的被爹爹從戰場上救下來,我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好像那時般的心疼過一個男孩子,從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要疼惜他,陪著他,給他做最最善解人意的好妻子。”

倩兒這句話說的極是忘情,顯然憋在心底裏不知多久,難以宣泄,直到此刻才算是對人吐露了出來,虞鳳卻是聽得目瞪口呆,抬頭盯著倩兒的秀臉,見她說過話後,盈盈的嘴角用力的抿住,滿臉俱都是堅毅之色,再晃神間,才發現倩兒已經掙脫她的小手兒,快步出了小亭子而去。

倩兒來到禦花園邊,還未出門,門口登時閃出四個高大的侍衛,攔住出路道:“倩兒小姐,請留步!”

倩兒一呆,下意識道:“你們作甚麽?”

其中一個侍衛回話道:“皇上有旨,你暫時哪裏也去不得,隻能呆在禦花園裏,等過幾日時候,他再親自給你賠罪。”

虞鳳遠遠的看見事發變故,邁著小蓮步跑過來,氣道:“皇兄什麽時候說了這種話了,皇兄他說……倩兒妹子便是他的親妹子,天下間沒有任何人能動她一根手指頭,你們還不快快閃到一邊去?”

那幾個侍衛惶恐道:“對不住公主,我們……我們也隻是奉命行事而已,您就不要難為我們下人了。”

虞鳳慍氣的叉腰道:“好!你們不閃開,皇兄在哪裏,我這就去找他來,讓他……讓他砍了你們的腦袋!”

……

吃過午飯,楊宗誌便騎馬去了大將軍府,還沒來到近前,迎麵看見整個浩大的將軍府門前,被人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他騎在高頭大馬上,隻能看見這些人大多是些下人家丁,手裏提著各色禮盒貢品,排著隊等候在門前。

他下得馬來,從一旁的縫隙間鑽了進去,擠到大門附近,遠遠的便能聽見房門內一個稚嫩的嗓音大喊道:“都別急……都別急,一個一個來,你家裏又是哪一位?”

楊宗誌看得眉頭一軒,運氣拉扯開幾個從人,衝進去才發現原來府中一排下人堵在門口,不讓外人入內,可即便是如此,門外浩浩****的人潮還是阻止不住,門口的那排下人眼見著是堵不上,快要潰退回去了。

楊宗誌衝上前去,其中有些排隊的家丁便惱怒大吼道:“擠什麽擠?沒看見身後排著隊麽,怎麽想要插隊?門也沒有!”

楊宗誌也不與他們多做計較,伸手一掀將他們推得人仰馬翻,才擠到了門前,門內的人一見到他的身影,頓時齊身歡呼道:“大將軍回來了,大將軍回來了。”其中更有一個矮小些的家夥跑出來,死命拉住他的胳膊大聲道:“姐夫,你可算是回來了,你若是再不回來,咱們這個家便要被人給掀翻啦!”

楊宗誌低頭看了一眼,見到這說話之人正是唐小鎮,不知何時他也穿了一身家丁的衣服,擠在門內的家丁下人中,他伸手將唐小鎮推到了門內,避開洶湧的人流,才喘氣道:“小鎮,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唐小鎮興奮的滿臉通紅,大笑道:“姐夫呀,自從你前幾天出門之後,不知怎麽的,家裏便不斷的湧來些送禮的人,開始還隻有少數的幾個,到了這兩天,每日裏都是成百上千的,這些人到了咱們這裏,話也不多說,放下禮品和拜帖轉身就走,你看看……咱們家這院子中,都快堆積如山啦。”

楊宗誌回頭掃了一眼,卻也嚇了一跳,背後的確堆了小山高一樣的禮盒禮單,珍珠瑪瑙,絲綢布緞,字帖名畫應有盡有。他心頭略一沉吟,立時便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和虞鳳定親的事情傳了遠去,開始的時候,隻有朝中的大員們知道,到了後來……便是整個天下都知曉了,所以有些人便搶著來送禮賀喜,順便攀上些交情,也算是趨炎附利了。

楊宗誌心頭哼了一聲,對這些送禮的人俱都沒有好感,隻回頭吩咐道:“緊閉房門,誰也不許再收賀禮了,聽到沒有?”

家丁們轟然應聲道:“是!”便搶手搶腳的拉住門閂,好不容易才將大門閉住,門外不時還傳來拍門響,絡繹不絕。楊宗誌心煩意亂的走進府內,唐小鎮跟在身邊,笑嘻嘻的道:“姐夫啊,你又作了什麽大善事了,不然人家怎麽都趕著來謝謝你呢?”

楊宗誌轉頭見他天真無邪的臉上孩子氣十足,穿著寬大的家丁服,比他的身材大了足足一圈,看著仿佛是套了個大套子在身上,楊宗誌笑道:“小孩子家,知道這麽多作甚麽,對了,你姐姐呢,她在家裏麽?”

唐小鎮不好意思的點頭道:“在的,姐姐這幾天一直在家裏,開始還幫襯著和我們一道應付來人,後來……人實在是太多了,她也累得夠嗆,所以便回房去歇息去了。”

楊宗誌聽得眉頭一皺,走到那些堆積如山的禮盒前,隨手抽出一個禮單,打開看著上麵方正大字寫道:“江南道巡察使賴世勇,拜首護國大將軍楊大人親啟……”再看看下麵,卻是寫著過去就多麽多麽仰慕楊大人的處世為人,可惜一直沒有機會深交,此次聽說楊大人遭逢這天大的喜事,雖遠在千裏,可也從內心裏頗感振奮快意,因此特備下草禮兩盒,權作聊表心意,不成敬意,萬望楊大人不要嫌棄,首肯收下。

楊宗誌硒然一笑,這位江南道本書首發於巡察使大人的大名,他過去從未聽說過,他遠在千裏之外,聽說了自己和虞鳳即將大婚的事情,還能想著送上好禮過來……隨手打開這兩個禮盒,其中一盒裝的盡是金銀翡翠,金光閃閃的耀花了人眼,另一盒卻是江南的刺繡,繡上麵是鴛鴦雉鳩,花花綠綠的好一派祥和。

唐小鎮在一旁乍舌道:“嗬……好貴重的禮物啊,姐夫,隻這一盒金銀便抵得上我們豐州城小淮河兩岸的子民,舒舒服服的過上一輩子啦!”

楊宗誌冷笑道:“這位什麽賴大人,我們素未平生,他為何送上這麽一份大禮,甚至抵得上幾世人的衣食了,哼哼,不過是想為自己謀個好前程罷了,他的這些禮金必然來路不明,說不得便是些民脂民膏。”

再抬手看看其他的幾份,其中不乏來自甘陝的,還有來自粵嶺的,甚為漠北的,可謂是天南地北不一而足,楊宗誌一腳將這些禮盒踢翻在地,然後鐵青著臉龐便走進了院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