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大雨匆匆而過,今天卻又出了陽光,天空倒是明淨如洗,無奈冬日的陽光便好像夕末黃昏的沉沉暮靄一般,雖日頭高掛,可照在人的身上絲毫感覺不到半分暖氣。

秦玉婉斜靠在日頭直射的窗邊粉灰牆壁上,耳聽著窗內的動靜,心頭不禁泛起一絲柔柔的旖旎,又有一些矛盾,窗內沉寂一片,隻餘下一個男子粗粗的喘氣聲和一個小女子低低的抽噎聲時而傳來,楊宗誌低頭看著身前的可兒哭的好似一個淚人兒一般,心底隻是不住價的無聲歎氣。

此時的可兒再不是那個在武當山下牽走自己白馬的小乞丐,也不是那個在煙波酒樓上邀了一群漢子喝酒賭錢的假少俠,而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粉雕玉琢的輕媚小姑娘了,楊宗誌不由頭疼,他素來當可兒是小妹妹一樣的對待,甚至過去……他隻以為可兒是個小男孩,雖然淘氣了些,但總算不失純真。

可這小丫頭方才哭著大聲喊出的話內,實在是大有情意,此刻即便是個聾子都能聽得出來,他伸手扯掉自己額頭上蓋著的冰涼方帕,拍著可兒細弱的肩頭道:“咳咳……好好的說話,怎麽哭起來了呢?”

史艾可小身子一扭,卻是不去答他,楊宗誌又道:“罷了,你讓我發誓,那……那我便當真發誓了啊,不過……你要是這麽哭著喊著自己沒有聽到,那可怪不得我。”

史艾可抽搐的小身子一顫,村頓時止住了嚶嚶的抽噎聲,小臉卻是用個手背擋住,頭也不偏轉過來,楊宗誌吸了一口氣,正色道:“我楊宗誌在這裏對天起誓……嗯,日後決不會趕可兒離開身邊一步……”

“是一輩子……!”史艾可頭雖然沒轉回來,卻立即堅定的鄭重提醒他道。

楊宗誌笑著接道:“是了……是了,是一輩子,嗯一輩子決不趕可兒離開身邊一步,若是可兒哭了,我便要……呃,我便要……嘿,下麵是什麽,我給忘記了。”

史艾可聽得芳心頓惱,倏地轉回頭來捏住小拳頭怒嗔著楊宗誌,轉眼見他臉色紅潤,雙眼呆滯,似乎是宿醉不醒的可憐模樣,她心頭一軟,又嘟嘴啟唇脆聲提示道:“若是可兒哭了,我便要哄著可兒轉顏,若是可兒笑了,我便要陪著她一起開心!”

楊宗誌忙不迭的點頭如同搗蒜:“對對對!若是可兒哭了,我便要陪著可兒大哭一場,若是可兒笑了,我便要陪著可兒一起哈哈大笑。”他一邊說話,一邊還似模似樣的放聲大笑幾下。

“呸呸呸……!”史艾可咬牙切齒的撲了上來,一副軟綿綿的小身子死死的壓在他的胸膛上,攥住他脖子上的衣襟,怒生生的道:“誰要陪著人家一起哭了,難道人家哭的死去活來的,你……你就不會哄哄人家開心麽?”

楊宗誌看樣子醉得不輕,本來迷亂的眼神被她這般上下搖晃一番,頓時頭暈欲裂,他大聲的咳嗽幾下,然後昏昏沉沉的抬起腦袋來,強笑道:“對不住,我……我再說一遍,嗯,若是可兒哭了,我……我便要……便要……”他話說到這裏,聲音卻是幽幽的小了下去,史艾可癡等半晌,也沒等來底下的輕言軟語,垂頭一看……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原來楊宗誌一邊囫圇不清的說著話,一邊卻是半靠在床頭的木欄上,迷迷糊糊的昏睡了過去,史艾可氣得小貝齒咬的吱吱作響,渾身亂顫,盈盈欲滴的秋水又在大大的媚眼框中打著轉,隻是看他睡得愈發的沉,下巴死死的頂住胸膛,由於呼吸不順,喘息的也愈發的費力。

史艾可芳心不由得酥軟了下來,怔怔的看著他的睡容發呆,心想:“罷了……雖然隻是個斷斷續續的誓言,可我……就當他已經全部都答應好了!”心頭如此一想,天真無暇的史艾可頓時又活絡開心起來,兩隻小手兒伸出去,將他的睡姿換了一換,腦袋舒服之極的平躺在鬆軟的枕墊上,瞧著他呼吸漸漸順暢,俊臉通紅,仿佛是個熟睡中的嬰兒。

史艾可看得心頭一**,左右迷亂的瞧了瞧,猛地低下頭去,嘟起紅馥馥的香唇在那同樣火紅的俊臉上波的一口,接著那火紅之色便仿佛過電一般的染到了她的小臉上。

她心頭好一陣羞暈,耳聽著那富有節奏的呼吸聲,鼻息甚至微微帶些鼾聲,心頭不禁寧靜之極,轉頭看看……窗外充沛的陽光照射下,史艾可一時隻覺得心底燦爛不亞於天氣。她緩緩的將自己的小腦袋都斜躺在楊宗誌的胸口上,耳聽著胸腔中咚……咚……不斷傳來的震動,小聲小氣的道:“楊哥哥……可兒……可兒喜歡你!”

她輕輕說了一句,便是自己聽著都有些模糊,便又飛快的抬起頭來,嘴角夾著歡愉的笑意,對著熟睡的楊宗誌皺起小鼻頭,嬌脆道:“算了,雖然你態度不好,而且插渾打科的好沒個正經,但是……但是可兒還是像過去那般的信任你,隻要是你親口說的,你親口答應的,可兒就……就放下心了,希望你不要叫可兒再度失望哩……”

她話說到這裏,抬起自己脆嫩的右手,手心一張開,裏麵靜躺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圓形發環,史艾可對著這價值不菲的發環看了好幾眼,仿佛甚為滿意這自己並不放在心上的小東西,竟然能幫著自己實現願望,她咯的一笑,又將發環輕輕放在楊宗誌的胸口上,道:“罷了,還給你吧……等你醒了之後,人家再跟要一個……一個更好看的發環。”

史艾可說了這話,靜靜的籲了一口香氣,麵上仿佛誌得意滿,才依依不舍的出了客房,客房門輕輕的從外闔上,不帶起一絲風聲,過了好一會……楊宗誌才咚的一聲,轉了個身過來,擦了擦自己濕漉漉的臉頰,手裏掌著那個尚自帶著可兒體香和餘溫的發環,發起呆來。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理清思路,客房門又被人咚的一聲推開了,楊宗誌眉頭一跳,“難道……難道那鬼丫頭又回來了?”他趕緊死死的閉住自己的眼簾,將發環又重新端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斂住麵色,鼻息中微微發出一陣均勻的鼾聲。

過了半晌,側耳聽著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身邊的床鋪稍稍向下一陷,一個如蘭似麝的好聞香味湧入鼻端,楊宗誌心頭一動,還未作勢,另一個清脆如同銀鈴的聲音噗嗤一聲在耳邊響起來道:“九哥哥……咯咯,別裝睡了,快起來喝口熱茶罷。”

“婉兒……”楊宗誌懶洋洋的睜開雙眼,見到秦玉婉一身淡黃色的柔裙,頭梳歪髻斜垂至身後,手裏端著一副茶盅乖巧的坐在身邊,一雙睿智靈秀無比的杏眼正促狹的睨視著自己,小臉上似笑非笑的,仿佛忍住笑,忍得頗為辛苦。

楊宗誌被她看得十足尷尬,無奈坐起身來,接過她手中的茶盅仰頭飲了下去,熱茶入了胸懷,昏沉沉的酒氣登時被衝淡了不少,他咳嗽一聲清了清嗓音,便又取出胸口上的那株發環,就著窗外璀璨的陽光來回細看。

還沒看上兩眼,秦玉婉便噗嗤一聲劇烈的笑了出來,一邊肆無忌憚的媚笑無忌,一邊伸出小手兒捶打他的肩頭,香喘道:“壞……壞家夥,也真真難為你,想出這麽個逃避的法子,那史姑娘天真浪漫,心思單純的緊,竟沒察覺到你這壞家夥異想天開的酒遁之法。”

楊宗誌嘿嘿一笑,自嘲道:“婉兒,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這女軍師的眼睛,看來你什麽都瞧到了。”

秦玉婉無所顧忌的笑了好一陣,才輕輕止息下來,幽幽歎道:“這史姑娘倒也可憐的緊了,九哥哥,咱們認識她的時候,還是在齊天派江邊的茶肆裏,後來……她一路跟著咱們去了少林寺,我便看出她有些……有些不對勁,不過你沒放在心上,我也就沒對你提起。”

楊宗誌回頭道:“婉兒,你……你怎不早說,若是你早些跟我說起,我也好……”

秦玉婉無比嬌昵的白了他一眼,低笑道:“你也好什麽,難道心儀你的女孩子還少了麽,九哥哥,你的官位身份再高,你手中的軍權再大,這些都不重要,有時候……你這壞家夥太過放浪不羈,自己倒是過得開心快意了,卻也惹得人家小姑娘遐想不斷,這才是你真真最致命的地方。”

楊宗誌想起自己現下頭疼的根源,便是因為紅顏知己太多,弄得皇上也對自己起了猜忌,虞鳳更是因為這個容不下她們,隻得頻頻點頭,受教道:“是是,我日後一定不苟言笑……不苟言笑……”

秦玉婉看他正正經經的樣子,不禁噗嗤一聲嬌笑出來道:“誰讓你日後不苟言笑,假作正經了,九哥哥呀,你都是快做爹爹的人了,我爹爹這次來洛都,允了咱們倆的婚事,婉兒從此便是你的人了,可筠兒姐姐,淼兒姐姐和紫兒她們對你情深一片,你自然不可以負了人家,而且……印荷妹妹將你看得好比心頭肉一般,我也舍不得她受到半分委屈,你也不要怠慢了人家,哎……如此想想,這天下間的好女子……盡都被你這壞家夥一人占盡了,婉兒真不知是喜是憂才好。”

楊宗誌歎了口氣,笑道:“等這段日子忙完了,我便陪著你們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每日裏和你們四處遊玩,帶著咱們的寶寶,教他讀書寫字,習練武藝,婉兒你這般聰明,生出來的小家夥定然也是個小機靈鬼。”

秦玉婉被他羞得麵紅耳赤,偏偏目中又漫射出憧憬無比的神色,低頭見他說過了話,眼神又溜到麵前那精致異常的發環之上,秦玉婉小嘴一嘟,靠住他的肩頭幽幽的道:“九哥哥,你想……你想拿這位史姑娘怎麽辦?”

楊宗誌歎氣道:“可兒純真無暇,而且極講義氣,我本不想傷害她,但是我對她歡喜倒是有的,甚至她幼年失去父母的事情,我也曾聽卓天凡老前輩說起過一次,心頭更對她有了些憐惜之意,可說到多麽深愛麽……好像又說不上。”

秦玉婉嗯的一聲,嬌昵道:“那你既然對人家無意,怎麽還要拿著人家的發環來回的看,不是好矛盾的麽?”

楊宗誌聽得一呆,繼而哈哈笑道:“這個小東西才不是可兒的,昨夜裏,我和朱大哥去城外找一個人,那人見過柯宴之後,夤夜向北趕去,我們在身後追了上去……”他說到這裏,將昨夜發生的事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才道:“因此這發環本是從祿德泗的頭發上搜下來的,我自然想,祿德泗乃是個粗蠻的異族,這等手工精致的發環戴在頭上可謂突兀的緊,再者說了,柯宴見他一麵,他返身便走,定是有些棘手的事情等待不得,或者要回去找人來拿主意,或者是尋他的主子回報一番,無論怎樣,都是條大好的線索,婉兒你知道,我爹娘的死因與那柯宴定然脫不開幹係,可爹娘與他究竟有些什麽仇怨,柯宴到底有什麽動機,這件事情想破我的腦袋,我也是半點不得其法,這次這蠻子祿德泗露麵出來,卻是給了我一個啟示,若是……若是柯宴本是通番的內賊身份,是蠻子安插在南朝的眼線,而我爹娘又是朝廷軍中的頂梁之柱,多次大敗過蠻子,這事兒好像就慢慢說得過去了。”

秦玉婉嗯的一聲,點頭道:“你爹娘治軍嚴謹,這在朝中素有威名,蠻子許是敗得次數多了,有些聞風喪膽,因此明的不行便來暗的。”

楊宗誌回頭笑道:“什麽我爹娘,你爹娘的,可不是咱們的爹娘。”

秦玉婉羞啐他一口,嬌滴滴的道:“又來沒正經了,難怪那史姑娘她對你是又愛又恨,半點也放下心來。”

楊宗誌聽得眉頭一跳,回憶起方才可兒在自己麵前嘶聲竭力的大喊道:“我不放心……我不放心……我不放心!”他心頭不禁一黯,默然 不語,秦玉婉咯的一聲,輕輕嬌笑道:“九哥哥,今日你與爹爹他們飲酒的時候,我看見……我看見十四哥對這位史姑娘態度好像頗不尋常,十四哥他大大咧咧的慣了,除了你之外,他對誰都滿不在乎,可在這史姑娘的麵前,他竟然變得好像溫馴無比的小貓一般,聽話的緊。”

“嗯……嗯?”楊宗誌聲音頓挫的嗯嗯兩聲,回頭道:“婉兒,你是說……小十四他……”秦玉婉咯咯一笑,道:“我什麽也沒說過。”楊宗誌心頭一動,頓時明白婉兒言下之意,當下放過不提,又拿起手中的發環,湊在陽光下,笑道:“婉兒你來看看,這發環與一般女子佩戴的發環,有些什麽不同?“

秦玉婉湊過香噴噴的小腦袋,盯著那金光閃閃的發環看了好一會,方自搖頭道:“要說有些什麽不同麽……也許還說不上,這發環樣式普通,外圈紋著好像雛鳥鳳凰圖,這手藝嘛……倒算是上上之選,可是要說成獨一無二,似乎又不至於。”

楊宗誌盯著那發環上,自己不知看過幾百遍的細小圖案瞧了幾眼,目中不由射出纏綿之意,低聲歎息道:“可惜祿德泗那廝嚼舌自盡了,發環上的秘密便不好尋,這發環上的圖案繡的……應該不是雛鳥鳳凰,而是……而是北燕飛,這北燕飛圖聽說是種天下少見的胎記紋身,我過去曾經在一位姑娘的背後見過一次,但將北燕飛繡在發環上有著什麽意思,我便猜不出來了。”

他話說至此,心 頭一動,又道:“或許……或許這發環本身沒有任何意義,隻是個信物罷了,昨日柯宴見了祿德泗後,對他說道:‘我有幾句話重要的話,讓你帶給你的主子,你的主子若不相信這話的真假,你便……你便拿出這個發環給她看。’如此柯宴將發環交給祿德泗,隻是為了證明消息確實是出自他手。”

他一邊說話,一邊轉頭看著窗外的亮色,那團團亮光仿佛漸漸幻化出一幅輕笑解語的嬌癡素顏,他沉鬱的心道:“這口信……難道是要帶給你的麽?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