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誌等人順著顏飛花皓潔的手指尖看出去,目光越過城牆,見到望月城東側的高山上,蒼鬆的盡頭,嘩的一閃,燃起了陣陣星光般的燈火,由於距離非常的遙遠,隻能瞧清楚山頭上驟然一亮,如同千萬隻螢火蟲熠熠生輝。

楊宗誌的眉心微微一皺,一時還弄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按理說,那側都是荒山,平日裏根本沒有住人,就算偶爾有人路徑那邊,也最多點燃一兩個火把照路,像眼前這般千萬個火種一起點亮,卻又意味著什麽。

李十二娘背著長劍走到他身後站定,也一同看見了山頭上的怪像,她柳葉般的細眉一跳,卻是小身子都顫了起來,別看她平日裏大大咧咧的毫無畏懼,實則也和一般小姑娘那樣,害怕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東西,就比如說眼前,山頭上小小的火光,點燃了一大片,看著……便好像傳說中的夜路鬼火,或許隻有鬼魂之流,才能燃起這麽大一片光芒,將整個山頭照的透亮。

眾人正各自沉吟間,倩兒卻又嬌聲喚道:“誌哥哥,你……你看那一邊。”

大家又一齊轉過頭去,見到倩兒一手死死的捂住嫣紅的嘴角,一隻小手兒卻是高高舉起,遙遙的指向了望月城的另一麵,大家抬頭一看,見到西側的高山上,也如同對岸一般,燃起了數不盡的煙火,不過這邊距離的更遠,煙火看著飄飄渺渺,極為不真實。

楊宗誌皺著眉頭向西側走了流幾步,心頭暗暗沉吟:“難道……那一直不見蹤影的兩三萬人,便是爬上了兩側的高峰?”他可不會相信什麽鬼神之說,裝神弄鬼的他見得多了,最最厲害的便是那呼倫山上的冥王教主,到頭來,還不都是欺世盜名之流,眼前燈火重重,必然有許多人圍在山巔上,點燃了火把或者鬆香,但是……如此作法,圖的又是什麽呢?

東西兩側的山崖和望月城之間留了數百丈的懸壁,除非蠻子兵都長了翅膀,否則的話,是萬萬不可能通過兩側飛渡入城的,因此楊宗誌一直叫候武留意著南門外的動靜,卻對東西兩側未作半點防範,此刻北門攻城勢頭不減,南門外卻是沒有任何動靜,他們下了城樓後,便又見到了眼前的奇景。

“作甚麽呢?”身邊香風一動,史艾可湊到楊宗誌的身邊站下,酥嫩的嬌軀斜倚在他的胳膊上,一隻小蓮足在地上一點一點的觸地,看到此刻奇怪的一幕,她倒是沒有半點慌亂,而是甚為有趣的仔細盯著,燈火反射在她娉娉的美眸中,泛起絲絲清幽的亮色。

候武大驚道:“不好!楊公子,蠻子……蠻子這是因為北門攻城不利,所以將箭兵調上了小欒山,想要自高向下施箭,射死咱們那。”

大家聽得麵色一愕,頓時一齊明白過來,原來那山巔上的亮火,每一處便是藏有一個蠻子兵,距離這麽遠,他們如何能攻城,唯有放箭,才算有效。

蠻子的箭隊獨步天下,他們從小不事耕作,隻會騎馬狩獵,因此人人都是神箭手,再加上他們的膂力大,弓箭做的又重又硬,尋常南朝人可以挽一,二石弓,他們大多數都能挽三石乃至更多,竹箭一射出去,遠的能達到上百丈,而且幾十年前掌握了鐵器冶煉術後,他們更加如虎添翼,鐵箭便能射的更遠更準。

南朝和北方四國征戰多年,在這箭陣上吃了數不盡的虧,蠻子這些都是先天性的優勢,就好像他們的戰馬,既能受凍耐寒,又能挨餓,這些都不是南朝可比的,因此這些年來,朝廷下定決心精研弩器,期盼挽回這些無法彌補的劣勢。

大家聽明白候武之言,不禁稍顯慌亂,人人左顧右盼,楊宗誌皺著眉心,搖頭道:“做不到的。”

“作不到……?”候武奇道:“什麽作不到?”

楊宗誌抬頭仰望西側的山巔,目光炯炯有神,口中卻緩緩說道:“我是說,蠻子調集箭兵上山,妄圖四麵齊射,這法子……是作不到的。”

他說話間,伸手向上一指,接著再道:“這兩側的山巔距離此地足足三,四百丈有餘,就算他們站得高,可以借助山勢,可是眼下到了年關深冬,北風凜冽,竹箭,木箭尚且不提了,即便是采用鐵箭,也擋不住寒風這般勁吹,蠻子的膂力是大,卻沒大到可以穿過北風,飛出幾百丈,還能射在準心上的,因此今日候大人和我談論守城時,我說東西兩側不必用兵把守,當時我到這裏看過一次,自思就算以我的膂力,也難以從那頭射準靶心,蠻子營中或許有幾個強過我的神箭手,但是人人如此……我卻不敢相信了。”

眾人聽得心頭一輕,他們當中,不但史艾可,柯若紅,倩兒等人,便連候武都對楊宗誌所說篤信十足,他說那邊用箭射不準這裏的目標,那麽就算有箭射過來,也隻能是飄飄搖搖的亂箭,如同被風吹散的紙鳶一般,準心一下去,威脅自然大減,便不用這麽放在心上。

果然楊宗誌話音一落,兩側的山壁上傳來騰的幾下巨響,聽著就好像北門下射出箭雨的聲音,接著無數個呼嘯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個個火星好像流星一般向城中墜落而來,箭尖上帶有閃閃亮光,因此可以清晰的看見一道道軌跡,劃著彎彎的弧線,斜斜的墜落下來。

李十二娘等人一看,俱都咯咯拍手嬌笑起來,情形看起來和楊宗誌說得分毫不差,他說蠻子的鐵箭射不到如此遠,果然射進城中的,隻有不到一半之數,而且就算那些勉強射進來的,也都是歪歪斜斜的,不要說什麽準心傷人了,甚至有的,都被狂吼的北風吹得頭重腳輕,橫躺著,或者倒跌著落入城來。

兩側的箭雨數萬枝,落入城中隻有一萬出頭,守軍卻是安然無恙,眾軍打的累了,兀自還靠在城樓上,甚為有趣的盯著橫七豎八的箭雨跌落下來,年關到了,大家都放過煙花,但是眼前這種萬花齊黯的場麵卻是極為少見的。

陶老幺等人甚至站在城樓上,看得哈哈捧腹大笑,自思蠻子看來是急昏了頭,打不進鳳凰城,便想出這麽匪夷所思的怪主意,古有諸葛亮趁霧草船借箭,今有蠻子自己乖乖雙手奉上,好不壯哉。

箭雨落入城後,跌的四處都是,有的落在房頂屋角,有的卻是跌入池塘水榭,過了一會,城中彌漫起一陣淡淡的霧氣,候武等人自然和陶老幺他們一樣的心思,隻以為是蠻子狗急跳牆的妄為,抬頭一看,第一排箭雨方自落下,第二排又閃電般射將出來,就這麽一陣接著一陣,應和著北門外山呼海嘯般的殺敵聲,將整個望月城攪得如同年關廟會般熱鬧。

楊宗誌和候武等人站在城中心,這裏距離兩側都遠,因此落箭很少,他們腳步輕鬆的向西側走了幾步,楊宗誌忽然嘶嘶的吸了一口氣,麵色微微一變,大叫道:“不好!”身邊閃電般朝前竄了出去。

候武等人看得一呆,楊宗誌的身形去的很快,他們甚至還未作出反應,方才北門外圍攻城樓,以及候武看見兩側燈光時說蠻子用箭來攻,楊宗誌的臉色一直都是沉靜如水,不知為何,此刻險象已過,他卻是慌亂起來。

大家來不及細思,下意識的跟著他的身影跑了過去,來到一處民房前,見到楊宗誌彎著腰,對著牆角尋找些什麽,大家快步跑到他的身後,從他的肩頭上望下去,見到……原來他從地麵上拾起了一枝山頭射進的長箭,箭身通體用玄鐵打造,烏黑透亮,入手微微發沉,更為奇怪的是,箭頭上綁了一個黑乎乎的小東西,兀自還亮著幽幽的火苗。

楊宗誌將鼻子湊近火苗嗅了一嗅,又將鐵箭仍在地上,拾足對那箭頭狠命的踩了幾下,箭尖上的火苗兀自不熄,泛著淡藍色的森光。

李十二娘奇怪的問道:“這是……這是什麽火?”若是一般的燈火油火,從這麽遠的地方射過來,即便不被大風吹滅,用腳踩總是能踩滅的,絕不會像眼前這鬼火一般的冷焰那麽勃勃生機。

楊宗誌呆呆的看著那幽藍色的火焰,腦中飛快轉動,他臉色登時大變,回頭對候武道:“候大人,你快去命人敲起響鑼,讓城中的百姓切勿躲在家中了,而是收拾財物,盡快躲到空曠的地方來。”

候武雖不知他言下何意,但是見他說的極為鄭重,不禁麵色一凜,抱拳道:“下官這就去辦。”

候武轉身向後跑去,隻留下一串孤孤的倒影消逝在街邊燈火下,楊宗誌這才回過頭來,歎氣道:“我聽說,大宛國發自西域,在他們的國內,產有一種黑糊糊的地油,這種油一旦被點燃了,水潑不滅,拍打不熄,看來……就是箭尖上粘著的這一種了。”

他輕輕的籲了一口冷氣,抬頭看著紛紛繁繁不斷落入的箭雨,耳聽著鐵箭跌在屋頂院內,叮當有聲,悵然又道:“看來……蠻子這一次,不但要打下望月城,甚至……甚至還要將這裏燒為一團灰燼,才會罷休啊。”

……

“啟稟大人,兩側的大軍已經射下三十萬枝鐵箭入城了,此刻城中烽煙四起,慘叫聲音不斷,眼見定然難以支撐多久。”一騎飛馬快速馳到哥舒爾特麵前停下,距離上一次回報,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天邊微微破曉,頭頂卻是一片火燒紅雲。

哥舒爾特老邁的身子站立久了,被風雪凍得發僵發直,手足失去了知覺,就算這般,他的身軀也沒有半點佝僂,而是筆直的屹立著,目光看著遠遠的城頭。

不用下麵士兵呈報,他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見,城頭上衝天而起的火光,站的這麽遠,也能聽見城內震天的哭喊聲,他那阡陌縱橫的老臉上毫不動容,目光沉冷,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那士兵跪在地上,見自己說過話後,聽不到任何回答,不禁囁嚅道:“大人,咱們的騎營中,統共帶來六十萬枝鐵箭,其餘的,都是輕飄飄的木箭竹箭,你們看……你們看,咱們是不是……”

“繼續射……一直射到他們的箭簍空了為止!”哥舒爾特咬著牙大吼了一聲,哼道:“鐵箭沒有了,我們可以重新去拾,甚至命工匠打造出來,但是天色快要破曉,今夜要是還不能將望月城打下來,不但是我哥舒爾特,就連你們這些人,也一個個都活不了,大王子絕不會放過我們這些無用之人。”

那士兵聽得心頭一凜,額頭上冷汗涔涔,慌忙拜下道:“是,小人領命,即刻便去傳令,請兩位大人放心,咱們今晚不將那望月城燒為火城,誓不罷休!”那士兵飛快的從地上跳起來,操著鋼刀在身後一陣揮舞,一群士兵大吼著衝上戰馬,向望月城方向騎了出去。

哥舒爾特的目光依然緊緊的盯著遠方的城樓,攻城兵已經出動了十餘次,城樓上的守軍倒還頑強,隻在西北側被突上去了幾十個人,便又因為缺乏呼應,不過一會,便被盡數湮滅了,依照哥舒爾特的估計,城內至少有守軍一萬五以上,不然的話,絕難抵擋他三萬大軍的輪番攻城。

若不是軍令太急,他也絕不會不顧手下性命的,催發三萬大軍火速攻城,這一兩個時辰下來,他的手下傷亡慘重,死在望月城下的,足足有五千多人,城內的守軍死傷得應該沒這麽多,但是火勢起來了,那些躲在家中,被大火燒成焦炭的望月城百姓,他們死了多少,那便難以估計了。

哥舒爾特心頭冷冷一笑,攻城拔寨總是難免傷亡,眼下雖然死了不少手下,但是看著大火衝天而起,現在的望月城,更應該人心惶惶了吧。守軍中很多人的父母兄弟妻女便住在城內,他們的至親之人遇難,看看這些守軍還有多少士氣能堅持下去,也許……再過半個時辰不到,他們便會崩潰掉,私自跑下城樓去解救家人,那這南朝北方的明珠,便會唾手可得。

身後一個粗獷的嗓音笑道:“老將軍,站了這麽久,咱們也該歇會了,哎……富麗堂皇的望月城,竟然被燒成這樣,明早入城後,看著那些金銀珠寶燒的麵目全非,真不知該有多心疼的呀。”

哥舒爾特回頭笑道:“闊魯索大人,今夜能成功打下望月城,倒還仰仗大人從國內帶來的黑油,若是沒有這個,咱們一時卻是沒有法子的,這裏的城牆如此堅固,一夜破城,哼哼……那隻是固攝的異想天開罷了。”

闊魯索在雪土上掃出一塊空地,支著龐大的身子坐下來,用手拍了拍身邊,笑道:“老將軍也來坐坐……”

哥舒爾特輕輕的點了點頭,邁著踽踽的步子走過去,顫巍巍的坐立下來,他的年紀畢竟太大了,無法像這壯年闊魯索一般,站立這麽久,身子早就咕咕亂響,隻不過方才心頭陰鬱,頗為緊張,所以尚能強行支撐著,一旦戰事穩定下來,心頭這一口氣鬆了,頓時覺得有些頭暈眼花,坐在雪地上呼呼喘氣。

闊魯索道:“老將軍,依你看,這望月城中尚有多少守備軍?”

哥舒爾特側目喘氣著道:“怎麽……難道你看不出來?”

闊魯索嗬嗬笑道:“咱們派了三萬大軍攻城,下的是隻許進不許退的軍令,倘若城中真的如同他們所說那般,最多五六千士兵,沒道理到了此刻還沒攻打下來呀,依我看,城中定然不止這個數。”

哥舒爾特聽得心頭一動,不禁暗道:“久聞闊魯索是個勇悍的猛將,今日相見,似乎……他卻有些藏私之意呀。”他們都是見慣沙場之人,兩軍對壘,當要清楚對方的來路,人數以及作戰的習慣,這一次出兵前,固攝對手下將士們大肆宣講,說南朝亂象已成,北郡兵力空虛,正是他們南侵洛都的絕好時機。

可是大軍尚未出征,便折損了營中三員驍將,這十多萬人的大軍中,自然人人心頭犯起了嘀咕,直到這兩日……他們才聽說了一路什麽義軍,人數大致在一萬五左右,正是偷襲丹奇達爾木的主力。

依照哥舒爾特的猜測,這路義軍或許眼下,就駐守在望月城中,不然的話,不會憑空多出來這麽些守備軍,這道理哥舒爾特想的清楚,難道闊魯索真的這般愚鈍,一點都察覺不出來。

哥舒爾特心下暗暗揣測著,麵上卻是毫不動容的笑道:“是,看起來絕不止五六千人,似乎……比起這個數,翻了兩倍不止。”

闊魯索點頭道:“這就對了,大王子下令說,今夜必須攻下望月城,又隻給咱們一半的兵馬,這裏六萬人,又要派人正麵攻打北門,又要派人在兩側高峰上齊射火箭,人數上……倒是有些捉襟見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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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爾特嘿嘿笑道:“怎麽……闊魯索大人還想將整個望月城一網打盡不成,沒錯……固攝是叫咱們攻下這裏,衝進城中殺死所有的老老少少,但是又不給咱們更多的兵馬,我又有什麽辦法呢,反正能燒死多少就是多少,等到城破的時候,咱們再衝進去,見到誰還沒死的,就補上一刀便是。”

闊魯索哈哈笑道:“可是咱們在南門外壓根沒有設兵,南蠻子不會逃命不成,城是破了,但是人家逃走大半,大王子知道了恐怕又要發怒了不可。”

哥舒爾特麵色一沉,哼哼冷笑www>,.cnd1qwx< 道:“那又如何,固攝他隻說夤夜打下望月城,屠光城內的百姓,但人家不在城內,又礙了我們什麽事,有本事他再派六萬人,星夜翻過小欒山,堵住南門去呀。”

闊魯索哈哈笑道:“我便知道,老將軍是故意所為,原本我就奇怪,隻要從攻城兵中抽出五千人馬,在南門外佯攻,便可保得南門無虞,為何老將軍偏偏不屑去作,原來是轉的這般打算。”

哥舒爾特嘿嘿冷笑道:“闊魯索老弟,咱們為將當要知足,南蠻子們常說,狗被惹急了,也是要跳牆的,倘若咱們真的派出五千人堵住南門,便能防得住人家上萬人帶領下,不顧一切的殺出重圍麽,這五千人還不如留下,日後派上大用場,畢竟南征之戰剛剛起頭,往後的不知還有多少個望月城要攻取,多少個風雪渡頭要泅渡,多留一些實力,總是不會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