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曾經說過:“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屈原)、淵明(陶潛)、子美(杜甫)、子瞻(蘇軾)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文學小言》)王國維又說過:“詩歌者,感情的產物也。”(《屈子文學之精神》)可見在王國維的心目中,評價天才詩人的標準至少有三:學問、德性、感情。以此標準衡之,則屈原當之無愧應是中國文學天才之第一人。

從學問看,屈原博文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從德性看,屈原誌潔行廉,泥而不滓,竭忠盡智;從感情看,屈原眷顧楚國,係心懷王,生死相許。多年來,我讀屈原,每每驚豔於他文辭的浪漫華彩,折服於他個性的傲岸不羈,傾倒於他憂愁幽思的大愛真情,但我更屢屢觸摸到他“高處不勝寒”的孤獨與痛苦。在他那些充滿憂慮和歎息的文字中,我總能看到一個清臒飄逸的風雨夜行人,在那遙遠的年代裏寂寞而堅定地走著……

屈原早已不僅僅是一個天才的詩人,兩千多年來,他的身上累積了太多中國人對於“詩人”這個身份的理想,他不但承擔著詩人的良心和文采,還承擔著哲人的智慧與信仰,更承擔著民族的苦難和堅強。因為這麽多的“承擔”,使得“屈原”不再是作為一個簡單的詩人而存在,而是作為一個民族精神的理想而存在;也因此,“屈原”不再隻是一個遙遠的人名,更是中國文化的一個象征符號,是中國文學和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座“豐碑”,永遠地鐫刻著這個民族對於命運的憂思和對於光明的渴望。

於是,撰寫屈原的傳記,也不僅僅隻是講述一個詩人的生平,從我的學識而言,也許這是“難以承受之重”;然而從情感而言,我十分珍視這樣一次與經典對話的經曆。

我並非屈原研究領域的專家,但在多年浸**於詩詞的研究經曆中,屈原始終在離我最近的地方。因為在中國,沒有哪位一流的詩人不是在屈原“騷情雅意”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

更何況,我還是一名湘女,生活的地方距離屈原自沉的汨羅不足百裏,我曾無數次在屈原祠前駐足仰望屈原的高度,無數次在汨羅江畔陪著屈原披發行吟,無數次聆聽著龍舟競渡的號子聲感受楚人對屈原的追懷,無數次在大學課堂的講台上述說著“湘夫人”與“山鬼”純潔的愛戀與遠行的意義……

2011年五月初五端午節,中南大學文學院首次在屈原祠舉行隆重的學位授予儀式,我作為教師代表為畢業生獻辭。那天下著傾盆大雨,所有的師生在導師服和學位服上還罩著雨衣,但是薄薄的雨衣豈能抵擋雨水的肆虐,大家一個個都淋得落湯雞似的狼狽不堪。於是,我上台致辭時首先引用了蘇軾的《定風波》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畢業生仿佛驟然間多了幾分豪邁灑脫,是啊,風雨中這點狼狽又算得了什麽?

在致辭中,我送給畢業生三個詞:“悲憫情懷、正道直行、豁達心胸”,這是我對屈原和蘇軾精神的部分理解,也是對我們和畢業生的一種共勉。我始終認為,也許在高度上我永遠無法觸及屈原,但在情感上我是懂得屈原的。

因為懂得,所以熱愛。

因此,我才會不揣淺陋,嚐試著攀登這座經典的高峰。

懷著這一份惴惴之心,我不僅將漢代以來關於屈原研究的代表著作再一次置於案頭最顯眼處隨時翻閱,並且曾專門向屈原學會的專家求教。

2012年6月在成都,我打電話給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李誠教授,表達了拜訪求教的誠意。李誠教授是楚辭名家湯炳正先生的弟子,中國屈原學會的副會長,雖然此前我與他僅匆匆兩麵之緣,但李教授還是欣然答應了我的請求。第二天中午,李誠教授攜夫人熱情邀我感受成都熱辣辣的火鍋,還親自開車送我到成都機場。雖然隻有幾個小時的交流時間,但李誠教授對於屈原和楚辭信手拈來的獨到見解,還是讓我受益良多,也糾正了我一些理解不精確的地方。返回長沙後,李誠教授委托學生給我寄來他的著作《楚辭論稿》。更讓我感動的是,他還同時寄來了湯炳正先生親筆簽名題贈給他的著作《楚辭類稿》,並且特意關照我:這本書很珍貴,他手頭僅此一本,請看完後務必快遞寄回。我收到書後,即將書稿複印,原著快遞奉回。

湖南大學文學院院長郭建勳教授也是中國屈原學會的副會長,同時還是湖南屈原學會的會長,著名的楚辭研究專家。在郭教授的領導下,我也忝列湖南屈原學會的成員,感受著屈原研究較為前沿的學術成果和熱點問題。在《湖南九章》的評選活動中,郭教授還曾邀我一起擔任評審。記得那天活動結束後,評審的專家們在嶽麓書院裏參觀,我特意向郭教授匯報了講述屈原的計劃,並且就一些有疑惑的地方向他請教。郭建勳教授非常耐心地解答了我的問題,並善意地提醒我講述屈原可能麵臨的諸多難點。

2013年4月10日下午,我應湖南省社科聯的邀請,在湖湘大學堂開講《驚采絕豔話楚騷》。此前組織方的負責人王鵬主任問過我:點評專家由誰來擔任比較合適?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本省研究屈原和楚辭的專家最有權威的當然是郭建勳教授。但是,郭建勳教授會不會答應為我這樣一位後輩學人擔任點評專家,我並沒有把握。

後來,組織單位告訴我:郭建勳教授雖然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而且講座那天上午還要連上4節本科生的課,很辛苦,但他仍然答複:既然是講楚辭,那我一定參加。我聽到這樣的回答非常感動,同時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講座前我先把講稿發給郭教授,請他批評指正;講座的當天,郭教授不僅對我的講述做出了充分的肯定,同時也從專家的角度給予了不少中肯的建議。那天雖然是我主講楚辭,但對我個人而言,更是我向郭教授學習的一個寶貴機會。

感謝李誠教授,感謝郭建勳教授!沒有屈原研究專家的指教和支持,沒有那些精辟的見解和厚重的研究著作,也許我很難有這樣的底氣和膽量在全國人民麵前去講述這樣一位最偉大的詩人。盡管我的講述還不足以剝開兩千年來籠罩在屈原身上的重重迷霧,展示一個全麵的屈原,也不足以深入到屈原豐富的精神世界,我采取的觀點也和一些專家不完全一致,但我自信我的態度是嚴謹的,投入也是全情的,我希望在講述過程中出現的瑕疵不會影響到我對屈原精神的總體把握。

兩千多年來,關於屈原的可靠曆史資料少之又少,關於屈原的研究資料卻是汗牛充棟。材料的取舍、曆史背景的詳略、文本解讀的不同角度、包括屈原研究中尚未形成定論的樁樁“公案”,都是我麵臨的障礙。在撰寫書稿的時候,很多學術界存在的分歧無法一一介紹,我盡可能用注釋或其他方式進行補充說明,便於讀者更詳細的了解。

由於史料的匱乏,書稿中有少數曆史事件的細節(如人物對話或心理活動等)屬我個人的推測,但這樣的推測是建立在尊重基本史實的基礎之上的,書中也已作出相關說明。

謝謝我的研究生唐苗。他也是楚辭的癡迷者,曾經在我的“《詩經》《楚辭》研究”課堂上要求我花更多的學時講述楚辭。在撰寫書稿的過程中,我基本上是每完成一章便將初稿發給他,請他幫忙校對引文,並核實相關曆史資料,盡量避免可能出現的錯漏。書稿的順利完成也有他的一份心血。

關於屈原的研究和屈原作品的解讀,這部小書不過是一個階段性的成果。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我相信,我們與屈原穿越時空的心靈對話將會一直持續下去……

楊雨

2013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