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鎮中心的位置,開車往四方行駛到盡頭,沿海岸線繞了一圈,由此計算出鎮的整體輪廓大致為圓形,半徑約為三十公裏,相當於一個小村莊。
進行這項作業並不棘手,耗費一天時間,開車四處轉悠便可完成。我拿了蔡心的車鑰匙,帶上西蔡從早到晚根據原先擬定的線路行駛。最後轉回原地時,天已經黑得嚴嚴實實。西蔡垂頭喪氣地趴在副駕駛席上,接回西蔡後它便一直提不起精神,大概因為蔡西不在的緣故,而對作為替身的蔡心,西蔡表現出本能的抗拒。
“餓了吧?”我撫摸西蔡的脊背,西蔡毫無表情地看我一眼。
一整天沒進食,肚子的確餓得饑腸轆轆,但始終上不來任何食欲,反而一想吃點什麽,便陣陣反胃。心裏縈繞著一團陰霾樣的黑影,好像全世界都死掉一樣。我不自覺地一聲歎息,透過車窗玻璃仰望黑魆魆的天幕。
世界照常運轉,想必照常運轉,而我卻飄搖不定,懸浮在世界的半空。如同夢中情景,明明拚盡全力想要前進,身體卻死活不聽使喚,始終原地踏步。感覺上,自己正置身於這樣飄渺的夢中,周圍一切都顯得虛無而陌生,包括西蔡,和仰望天空的自己。
自己究竟做什麽了呢?雖然具體把握了小鎮的整體性,但並沒有大功告成後的輕鬆感,相反,卻帶有十足悲涼的意味。小鎮四麵環海,且小得可憐,海一望無際,逃離的希望微乎其微,我隻能永遠生活在四麵環海且小得可憐的鎮上。如此一想,不禁越發心灰意冷。心灰意冷的我突然很想抽煙,並習慣性地伸手進衣袋摸索,原本該放有煙的衣袋卻空空****。沒有煙反而更想抽煙,我帶西蔡下車,沿街尋找便利店,但走完了整條街,所有店麵都關門閉戶。放眼望去,隻有一扇接一扇的卷簾門和淒清的路燈排列向前。街上空無人影,路兩旁的樓窗黯淡無光,人都到哪裏去了呢?我看西蔡,西蔡看我,當然我倆都沒有答案。
回到車裏,開車到下一條街,依舊空無人影,往下幾條街也是同樣情形,莫非全世界當真死掉了?往前開出下個路口,隱約望見海邊一團朦朧的光,循光而行,緩緩看清海灘上有人群聚集,人們手持火把靜靜地圍成一圈。我停下車,抱著西蔡擠進人群,隻見當中搭有一架木台,台上一根立柱上綁著個年老體衰又憔悴不堪的老者。仔細看去,我頓時目瞪口呆。
被綁在台上的,竟是圖書館老館長!
老館長耷拉著腦袋,稀疏的長發垂在肩上,渾身瘦骨嶙峋,衣服支離破碎,光著腳板勉強支撐著身體,一副奄奄一息的狼狽模樣。我忍不住喊了一聲館長,館長卻似乎並未聽到我的喊叫,隻有周圍人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喂,海怪。”身後有人小聲喚我,我轉臉看到蔡心小心翼翼地站在離我稍遠的角落。略一遲疑,蔡心終歸還是走近我身旁,周圍目光也逐漸散開。
“怎麽回事,你們?”
還沒等蔡心回答,隻見一身華麗裝束的鎮長走入人群中間,臉上洋溢著同樣華麗的笑容。人群突然安靜下來,靜得似乎可以聽到老館長微弱的呼吸聲。
鎮長以元首般的姿態向四周緩緩巡視,轉到我身上時稍作停頓。鎮長過分華麗的模樣讓我相當不自在,頭發高高盤起,兩耳垂著誇張的大圓形耳環,脖頸上圍一圈誇張的珍珠項鏈,穿一身複雜妖豔的長裙,裙上到處鑲鑽,儼然歐洲文藝複興時期庸俗的貴婦。這位庸俗的貴婦向眾人緩緩鞠躬,趾高氣揚地微笑道:“今晚,我們懷著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目的在此相聚。我們都是海底鎮的子民,作為鎮長,我將鎮子視為生命,有誰膽敢違背海底鎮的意願我們必將與之抗爭到底。我們在這裏出生、成長,最終幸福地死去,這裏是我們共同的家園,承載著我們的信仰,我們絕不容許任何人有任何背棄這裏的行為,無論他是德高望重的長輩,抑或微不足道的平民,即便是作為鎮長的我,一旦被發現有絲毫破壞鎮子完整性的行為,我們一定嚴懲不貸。而眼下就出現了這麽一位可恥的叛徒,竟妄想棄鎮子而去並以實際上的行動玷汙了鎮子的神聖,對此等頑徒,我們必須毫不留情地將其徹底消滅!”鎮長一臉憤恨地伸手指向台上的老館長:“我以海底鎮之名義宣布,對這個判徒懲以火刑!”
眾人群情激昂,舉起手中的火把,發瘋一般地朝台上可憐的老人怒吼狂叫。老人艱難地抬起眼,輕蔑地一笑,隨後像是無意間從人群中發現了我,迷離的目光瞬間刺在我身上。我心裏不由一驚,自己仿佛變作邪惡的罪犯而受到極端的審視和譴責。我正欲上前阻止這場鬧劇,蔡心卻緊緊拉住我的手,並附在我耳邊低聲勸告:“這種時候,千萬小心為妙!”
“小心?”我回頭朝蔡心哼笑一聲,毅然甩開她的手走上台,麵對得意洋洋的鎮長指責道:“你們這是在犯罪!”
全場再度安靜下來,靜得足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心跳逐漸加快,不合時宜的緊張感突如其來,雖然極力抑製和掩飾這份緊張,但仍然被鎮長看出了端倪。鎮長相當輕鬆地笑笑,凝目注視我的眼睛,滯重的沉默讓我越發不安。在眾人和鎮長沉默的目光下,我不由退縮了。
“犯罪?”鎮長一副氣勢淩人的模樣:“如果這裏麵果真存在你說的什麽犯罪,那麽也是被綁在台上的那個人所為。啊,沒錯,是犯罪,那個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鎮長露出陰森的微笑:“在這座鎮上,人們隻要生存在這裏,就屬於這裏。任何企圖逃離鎮子的行為,哪怕隻是一點點類似的想法,都是不被允許的,是嚴重的犯罪。我們不讓人們離開,並非什麽荒誕規矩,而是出於對鎮民的好意。你到鎮上已有一段時間,對小鎮的地理構造和發展曆史多少有所了解,這裏四麵環海,無論從哪個方向都找不到海的盡頭。海的那邊依然是海,永無止盡的海。人們一旦進入海的領域,就隻有死路一條。這樣的先例不勝枚舉,因此,為了鎮民的安全,我們嚴厲禁止任何人有任何逃離小鎮的行為。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長久以來這已成為人們心中潛在的法律。”鎮長向周圍看了一圈,圍觀的眾人紛紛以肯定的眼神回應,鎮長滿意地接著說道:“小鎮物華天寶,環境優美,堪稱世外桃源,人們相親相愛,和睦共處,生活在這樣的鎮上,夫複何求呢?”
鎮長靜靜凝視著我等我回答,我爭論道:“人們有權決定自己的人生,選擇想要的生活,有權選擇要或者不要,說YES或者NO,即便這選擇對自身不利,隻要沒有傷害到他人,他人就沒有權力將其綁在台上執以火刑。”我轉向眾人:“你們想要燒死的,是一位無辜可憐的老人,難道你們沒有一點同情心?你們的心裏就不會譴責自己的所作所為麽?”
眾人一臉冷漠,鎮長輕笑一聲回應道:“我們所在意的,不是個人的生死,而是鎮子的完整性,是整座小鎮的安寧。為了小鎮的長治久安,作為鎮長,我會盡全力滿足每個人的需求,即使你無所求,我也會為你提供完整的生活,為你周全的考慮。那個人原本是圖書館館長,輕鬆自在,工作上應該沒有不滿,但他早年喪偶,妻子因為企圖逃離小鎮而葬身大海,留他獨自孤苦伶仃的生活,我同情他,因此願意嫁給他和他一起生活。然而正如你所說,人們有權選擇要或者不要,那個人拒絕了我,對我說NO,繼續一個人偷偷摸摸地進行逃離小鎮的陰謀計劃。我們及時發現並予以阻止,多次給出改正的機會,但那個人一意孤行,終歸釀成苦果,這一切都隻能怪他自己。我們不會因為對方是一個老人而大發慈悲,也不會無謂的自我責備,我們的行為正常地道,反倒是你的過激舉動讓人費解,那個人罪有應得,何苦替他申辯呢?”
鎮長和周圍眾人異樣地看定我,我竟一時語塞,答不出話來。
“對於你,我們同樣以誠相待,以禮相見。”鎮長沒等我回答,接著說道:“你出現在這裏,就永遠屬於這裏,是我們當中不可缺少一員,你需要的一切我們都可以毫無條件地滿足你,隻要這需求不與小鎮的完整性相衝突。由於初來乍到,或許有種種的不適應,不過別著急,你終將融入這裏,與小鎮息息相生,並和我們一樣,對小鎮懷有堅定不移的信仰。現在,就請你乖乖退回去,抱著西蔡手牽蔡心安安分分地觀看這場火化儀式。”
“如果我說NO呢?是不是也會被綁在台上和老館長一起火化?”
“放心,我們不會對你怎樣,你是特殊的存在,你恐怕還不清楚自己的特殊性,在這裏,你不受任何限製,一切都以你為中心。如果你對我們說NO,我們自然很遺憾,但這並不能阻止我們對那個人的懲罰,火化儀式勢在必行。非要強行和我們對著幹的話,我們也是有辦法的。畢竟你還沒到最後完全融入小鎮的時候,犯點小錯在所難免。”
“我的確不明白你所謂的我的特殊性是怎麽回事,但我告訴你們,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可憐的館長就這樣被付之一炬。這是瘋狂的犯罪行為,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地阻止,哪怕你們要將我一並火化也無所謂。”沒有了原本的緊張心情,代之以無法容忍的憤慨。鎮長顯然完全扭曲了人的本性,並視之為正常地道。這座荒誕的小鎮看似世外桃源,實際卻是一座巨大的監獄,囚禁著人的本性和心靈的自由。這裏麵有絕對不正常的因素,有讓人們麻木讓人們變質的什麽。我轉眼注視台上的館長,館長露出複雜的眼神靜靜地看我,仿佛想對我訴說什麽,但已經無法開口。我似有所悟,卻又把握不清那眼神所要傳達的含義。
心!這裏的人們沒有心,唯有館長和我還算是有心之人。
我驀然想到人們無心的狀況,沒有心,人的本性便無從談起。不再有同情,不再有憐憫,剩下的隻有冷冰冰的殘酷的規矩,和對小鎮的盲目的信仰。想到這裏,我覺得很可怕也很害怕。
“抱歉,前麵已經說過,如果強行和我們對著幹,我們也並非無可奈何。”鎮長向周圍示意,幾個體格強壯的青年走上前來,首先向我鞠躬致歉,之後緊緊攥住我的手將我拉出場外。我極力掙紮,卻無力反抗。
“我們不會傷害你,但隻能暫且讓你受些委屈。”幾個青年強行把我綁在不遠處的一顆棕櫚樹下,之後分站在左右兩邊看守,其中一位再次向我鞠躬道歉。
“瘋子!”我無可奈何地望向人群,蔡心正緊緊抱住西蔡一臉惶恐地望著我,鎮長繼續高談闊論。不一會,人群安靜下來,鎮長帶領眾人麵朝大海原地跪下,看守我的一夥青年也一起下跪。所有人閉目合眼,作出祈禱或者懺悔的模樣。不久,眾人站起身,將手中的火把投上台,老館長很快就被火焰包圍。我看到老館長痛苦扭曲的臉,也仿佛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呐喊。台上熊熊燃燒,台下的人們卻圍著火光手拉著手一麵轉圈一麵跳舞。
我深深感到震驚,身體不自覺地顫抖。不知持續了多久,火焰漸漸熄滅,摻雜著焦臭氣味的海風四處吹拂,我忍不住一陣劇吐。
老館長已化為焦屍,被扔入海中卷走不見。身邊一位青年一邊說著抱歉一邊解開我手上的繩索,我壓住肚子繼續嘔吐。青年拍我的背問我要不要看醫生,我狠狠地揮拳將青年打翻,同時自己也由於重心不穩跌倒在沙灘上。
躺在沙灘上,望著平靜的天空,我不自覺地出聲問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