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記憶神偷(下)

早老性癡呆,嚴格來講並不算是完全的精神病。它的患病原因很多,也可以說至今不明,治療方法也是一片空白,僅有一些方法能夠將病情緩解。然而最恐怖的並不是早老性癡呆本身,而是其帶來的後續心理問題,數據表明大多數患有早老性癡呆的患者都伴隨著抑鬱症等心理問題。

當我看著羅春華的時候,心底就會生出一種酸溜溜的滋味。讓這樣一位患有早老性癡呆的人孤零零的生活,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或許某一天她就會悄悄的從這個世界消失。

一轉眼時間已經到了中午,羅春華如同本能一般去了廚房,開始著手做些飯菜。淘米,煮飯,洗菜,炒菜,一係列動作已經純熟的不能再純熟,這是她做過千萬次的事情,所以即便大腦忘記了怎麽做,身體卻還始終記得。

我想,全天下的大多數母親,應該都是這樣的。即便到了老的沒有力氣的時候,她們仍能閉著眼睛做一頓孩子愛吃的飯菜。

這是一個奇跡,也是一個堅持了五十多年遺留下來的習慣。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忽然覺得羅春華不能就這樣過下去,至少要幫她找回丟失的東西,也算是了卻她的一樁心願。於是我偷偷來到了另一個房間,撥通了卓文萱的電話號碼。

“什麽事?”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令人討厭,帶著濃濃的自大味道,她從大學時候就是這樣,隻有麵對呂草穀老師的時候才會乖順一些。

我說:“我遇見一個早老性癡呆患者,記憶方麵已經出了問題,但我感覺也有可能是心因性失憶症,你能不能安排一下,做個腦部檢查?”

卓文萱打了個哈欠,說:“早老性癡呆治不了,你幹這行也不短了,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想試一試。”

“試不了,治不好還要花大價錢,誰願意做啊?”

我強忍著憤怒,說:“費用由我來出。”

“那我也不管。”

我低聲說道:“算我求你,你在國外專修的就是腦神經科學,一定有辦法幫我的。”

卓文萱冷聲說:“真的幫不了,就算我能找到大腦的異常在哪裏,也沒有辦法將其修複的!我雖然比任何人都了解大腦,但並不是一個治療大腦的醫生!而且,古奇你有必要為一個陌生病人付出這麽多嗎?還說什麽費用我出,難不成你又反移情了?”

“沒你說的那麽複雜,隻是這個病人有些特殊。”

她說:“再特殊也要按照醫生守則來,能治就是能治,不能就是不能!”

我竭力壓抑著聲音,但卻控製不了的咆哮道:“不是所有病都能百分之一百的治好,隻要有一絲一毫的希望就應該去嚐試,草穀老師也是這麽教的,你難道全都忘了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她喊道:“可是老師也是因為這個去世的,我沒忘!我他媽一輩子都忘不了!”

說完,卓文萱就壓斷了電話。我聽著聽筒傳來的“嘟嘟”聲,突然感到一陣心灰意冷。

理性告訴我卓文萱說的是對的,早老性癡呆這種病誰都沒把握治好,甚至可以說沒有治療方法,我是真的沒法幫助羅春華。

這時候,客廳那頭有聲音傳來:“小醫生,吃飯啦!”

我跟隨著飯菜的香氣去了客廳,和她們一起圍坐在飯桌旁。

不得不說,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受的飯。不是飯菜難吃,而是因為心裏難受。

吃飯的時候,蘇鬱悠悠說道:“剛剛羅姨又忘記關掉爐子了……”

羅春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攥緊手裏的筷子,努力擠出一個笑臉,問道:“羅姨,能不能告訴我您最想要做什麽,比如說找回丟失的東西,還是其他的事情?”

她聽到這問題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忽然凝固,開始認真的思考,許久後回答說:“不是所有丟掉的東西都需要找回來,我隻是覺得有一件特別特別重要的東西也丟掉了,可又偏偏想不起來是什麽東西……小醫生,實話和你說吧,像我這種上了年紀又一個人生活的老女人,早就對活著沒了什麽念頭,但是我覺得……在我死的時候,一定要拿著那個東西。”

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雖然已經隱約猜到了她丟掉的東西其實是“兒子”,但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去說。

這時候,羅春華突然說道:“其實找不到也沒關係的,你倆能陪陪我,我就很知足了……我剛才做飯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我有兒子的話,應該和你差不多年紀,而且也找了一個這樣好看的媳婦。”

蘇鬱的小臉漲得通紅。

我趕忙擺手說:“她不是我媳婦,不是我媳婦。”

羅春華笑道:“啊呀,還沒結婚啊,那就是你的女朋友嘍。”

蘇鬱低著頭,囁嚅著說:“不是”,但是聲音太小並沒有人聽到。

而我則選擇笑了一下,不再解釋,反而是換了一個話題,“羅姨,吃完飯之後出去轉轉吧,今天我不上班了,陪陪您。”

羅春華愣了一下,眼眶忽然紅了。

一下午的時間,我們做了很多事情。

在一家照相館拍了一張“全家福”,羅姨說照片裏的我是她的兒子,蘇鬱則是她的兒媳婦,隻是看著照片都會覺得好幸福好幸福。

我們還看了一場電影,叫“智取威虎山”,羅姨雖然記憶力開始衰退,但是對於年輕時候看過的戲卻記得格外清晰,她一邊看電影一邊和記憶中的另一個“智取威虎山”相對照,跟我說翻拍的還算不錯。

除此之外,在傍晚的時候羅姨帶著我倆去了附近的一處廣場,那裏有不少中老年人在跳廣場舞。她讓我倆留在外麵,自己則一頭紮進人群之中,身體笨拙的移動著,很快就融入進去。

夕陽下,蘇鬱有些悲傷的說:“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想要父母的孩子偏偏沒有父母,又有那麽多想要孩子的父母沒有孩子。”

我的心情也變得有些惆悵,回答說:“誰知道呢。”

是啊,誰知道呢。

回想起沃爾登實驗中的情景,每一個孩子都被送到了撫養院,他們是每一對父母的孩子,而每一對父母又同時擁有著所有孩子。或許設立沃爾登鎮的人的初衷,就是希望所有孩子都能有父母,而且所有父母都能有孩子吧。

隻可惜,這種設想終究隻是一個理想國。如果在現實中真的這樣做,撫養院最後隻會變成……孤兒院。

夜晚,羅春華家。

我說:“羅姨,要不要把家裏從裏到外再仔細檢查一下,有可能丟掉的東西被你放在某些地方結果又忘了呢。”

她點頭表示讚同。

隨後我和蘇鬱便開始翻箱倒櫃,遺憾的是並沒有發現什麽特殊的東西,大多都是雜物和衣物而已。

突然,蘇鬱說道:“這個櫃子是鎖著的。”

我聞言看了過去,發現在大衣櫃裏麵還藏著一個小櫃子,不過卻上著鎖。

“羅姨,您有這個櫃子的鑰匙嗎?”

她的表情變得異常糾結,這讓我突然有了新的發現。羅春華說:“不知道怎麽回事……我想不起來了……而且這個櫃子,我也完全沒有印象……”

我從抽屜裏取出來一把螺絲刀,說:“要不要打開看看?”

羅春華的眼睛一亮,說:“試試吧。”

我用螺絲刀將櫃子上麵的螺絲輕輕擰下,這是一個很古舊的櫃子,隻要將上麵的鐵片揭下來,鎖頭也就沒了用處。

打開櫃子的那一刹那,我如遭雷擊。

櫃子裏麵,裝的全是小孩的玩具,衣服,還有……照片。

羅春華的身體忽然開始劇烈顫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看樣子已經想起了所有事情。

她用雙手捂著臉,哽咽著說:“兒子啊,你到底去哪裏了啊?”

……

羅春華的確有一個兒子,也的確出國留學了,並且帶走了父親的大部分遺產。但是大約從一年前起,羅春華的兒子突然了無音信,按月打來的電話也都沒有了。羅春華一方麵在擔心兒子,焦急他為什麽不和自己聯係,同時又回想起了過去丈夫的慘劇。

在這樣的煎熬之下,羅春華的內心為自己做了一個選擇……那就是忘掉兒子,就當自己從來沒有生過這樣一個兒子。

可以這麽說,羅春華自己就是那個小偷,她偷偷藏起來了所有和兒子有關的東西,隻為了讓自己遺忘有關兒子的所有記憶。

她的確患有心因性失憶症,同時也是早老性癡呆症患者。而患病原因,是和兒子失去聯係。

可悲,可惡!

我看了一眼照片,發現上麵的那個男孩和我長得有些相似,這就難怪羅春華為什麽會找我幫忙。雖然她忘記了兒子,但潛意識卻還是想要接近的吧。

至於冬瓜排骨湯,應該也是她兒子最愛喝的湯。

這間房子缺少的那個東西,就是兒子的照片!

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源於思念,思念成疾。

突然,傳來了一陣使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羅春華的眼神忽然亮了起來,滿臉希冀的看向門口。

除了他,還有誰能有家門的鑰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