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雙生(二)

蘇鬱的狀態是安靜並且膽怯的,她是個沒有自信的女人,說話的聲調永遠不會讓人覺得吵鬧。《

蘇曉則有所不同,她是豪放大氣,甚至說有些厲害的……當然她的脾氣明顯有些太大了,動不動就出手傷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狀態,就是當蘇鬱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從而出現鬼上身時。她會變得很詭異,有時候沉默的令人不寒而栗,有時候卻又給人一種極其危險的感覺。

她的確是一個雙重人格患者,但同時也不是完全的雙重人格,因為即便是我也無法確定,在她性格最混亂的時候,究竟會出現多少種特征。

而現在,就在我的麵前,我終於看到了一個人格混亂的她。

她沉默的坐在沙發上,麵無表情,整個人的氣質仿佛一口古井。你若是因為好奇而去探看,誰都不確定井底的東西會是什麽。是波瀾不驚的水?是一彎虛實難辨的月?還是……一雙來自冥界的手!

我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是誰,也就無法稱呼,隻能稱呼她為“她”。

我謹慎的說:“你還好嗎?”

她說:“我感覺自己看到了一個很奇特的世界。”

“什麽樣的世界?”

她反問道:“光怪陸離。”

此時此刻,她神態平靜,但我知道她的內心卻在洶湧。從她的口中,我仿佛也看到了一個奇特無比的世界。

那個世界有山有水,水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山則是遙遠彼端的岸,而人則飛在半空中。那個世界的天是彩虹色的,斑斕的色塊拚湊成了彩色的天空,最絢麗的色彩是晚霞的顏色。

她說自己就飛在那片天空,眼前有一盞極大極亮的燈。但是那盞燈並不會永遠保持同一個顏色,反而是一閃一閃的。當它散發出白光時,整個世界便是絢麗多彩的。當它散發出一種暗光時,世界的所有色彩也隨之一暗。

變成地獄。

跟隨著她的話語,我忽然記起了這個世界……彼岸。

安清竹在臨死前看到的世界,也是它。

這究竟代表著什麽?

我說:“你想要做什麽?”

她說:“我不知道……但我想要飛到那邊去。”

如果說那片無邊的海洋是苦海,那麽彼岸無疑代表著解脫。

我說:“你必須振作起來,我對你的治療還沒有結束。”

“有意義嗎,我連誰是自己都不知道,就算你治好了我,又怎麽能確定那個人就是我呢?”

“每個人都在疑惑‘我是誰’的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對你來講沒有任何意義,你現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每一個自己全都變得健康起來!”

她的眼中終於有了一抹神采,問我說:“那我應該怎麽做?”

我問道:“你第一次發現自己人格分裂,還有鬼上身是什麽時候?”

“是我躺進棺材裏的那一夜,我看到了很多妖魔鬼怪。”

我說:“你有勇氣再來體驗一下嗎?”

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說:“可以試試。”

……

活人葬禮。

我曾把一個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並且對現實充滿絕望的女人關進棺材。讓她誤以為自己已經死亡,從而生出對生的無限渴望。

仔細想來,其實蘇鬱曾經曆過的事情,和活人葬禮一樣。

隻不過她將自己扔進了棺材,卻沒有得到家人的挽留。那是因為她已經失去了家人,隻剩自己形單影隻。

同樣的一個方法,卻造成了截然相反的結局。

這一次,我將家裏的衣櫃迅速掏空,然後將其推倒在地,當成一副簡單的“棺材”。

她提起裙角,輕盈的邁了進去,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了,在絕望中盼望希望。”

我說:“這一次不會了,相信我。”

她微笑著看著我,表情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躺下,我輕輕關上了衣櫃,頓時讓她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漫長的等候。

許久後,我終於聽到了衣櫃裏傳出的抽泣聲。

還記得很多小孩子都喜歡藏在衣櫃裏,仿佛那裏是一個充滿神奇的地方,甚至有一個童話還將衣櫃塑造成了可以穿越世界的地方。在我看來,衣櫃是一個密閉無光的地方,這種地方往往能夠給人安全感,所以孩子們都喜歡藏在那裏。

而這一次,我希望她能夠在衣櫃中想清很多事情,隻有這樣才能幫助到自己。

我說:“你還好嗎?”

她說:“我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

“能跟我說說嗎?”

“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穿著正裝,看起來是要出門……”

我順著話題問道:“你在做什麽?”

“我在哭。”

“為什麽要哭?”

她說:“我不知道,反正我在哭,而且是憤怒的哭。”

“為什麽憤怒?”

“似乎……是因為他們總是忽視我……”

我說:“你能和他們說話嗎?”

“可以,我一直都在哭喊。”

“哭喊什麽?”

“你們去死吧。”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她為什麽會對父母的死亡如此執著。

對於人們來說,至親的死亡的確可以造成毀滅性的打擊,但是會有幾個人在至親死亡之後甚至將自己也扔進棺材裏呢?

我可以想到當時蘇鬱的心情,她之所以躺進棺材裏,是因為她不想死……但她卻想要見到父母,這也是之後她願意配合道士做觀落陰的原因。

由於父母臨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去死吧”,所以她無比內疚,終於陷入了讓自己無限折磨的處境。

這一點和海上的達芬奇——邱梨又有一些相似,她們同樣是因為對至親去世懷有極深的內疚而變得病態。

邱梨為了讓自己逃離內疚,甚至分裂出了一個人格,以此獲得虛偽的解脫。

而蘇鬱則有所不同,她是在極度悲傷和內疚的情況下製造出了一個保護自己的人格。

我看著黑木衣櫃,感到一陣悲傷湧上心頭,原來蘇鬱經曆過這麽多的故事,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我說:“你能讓自己停止哭喊嗎?”

過了半分鍾,她哽咽著說:“可以。”

“說聲對不起吧。”

“已經晚了,他們根本就不理我,而我父親看我的眼神很怪……就好像我是一個怪物……”

我說:“不要放棄,再努力嚐試一下吧。”

然而,她卻突然開始用力捶打著衣櫃門,嘶吼道:“不要!不要!”

“冷靜,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看到了好多好多死人,可是他們全都睜著眼睛,臉色特別白!”

“他們要做什麽?”

“他們都看著我,眼神和我的父親一模一樣,我好害怕!”

我從她的聲音中感到了極度的畏懼,於是打開了櫃門,光亮灑在她的臉上,我看到了一張蒼白如紙的麵龐。

她緩緩睜開雙眼,問道:“失敗了,對嗎?”

我說:“倒也不算失敗,至少我知道了你人格分裂的原因。”

“什麽原因?”

“你對父母的感情更多是內疚,因為你和他們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會是一句咒罵。你強迫自己能夠見到鬼,一直不願意承認父母的死亡,也是因為你需要一個道歉,還需要他們的一句‘沒關係’。”

她眼神空洞的看著我,說:“可我永遠都沒機會了,不是嗎?”

我問道:“你有沒有看過一本書,叫做《天藍色的彼岸》?”

她搖頭,說:“沒有。”

“這本書是祖母送給我的,她說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讓我不要悲傷,因為她會在彼岸等我。”

她的眼神終於有了一些神采,“那是個什麽樣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小男孩,有一天他和姐姐吵架了,總的來講那是非常不愉快的一天,然而更不愉快的事情還在後麵。”

她問:“小男孩的姐姐死了,對嗎?”

我搖頭,“不對,死的是他自己。他說了很多惡毒的話,結果剛一出門就被一輛大卡車撞死了。之後他的靈魂脫離了身體,可是沒有人能夠看見他。”

躺在衣櫃中的她變得安靜,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似乎情緒終於穩定了下來。

我繼續講著故事:“小男孩生前很害怕鬼魂,可是在死後突然就不害怕了,因為他覺得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那也肯定不會嚇人,至少他能夠見到去世的祖母。在他死後,他重新回到了自己家裏,看見了哭泣不停的姐姐。仔細想來,姐姐的心情應該和你有些相似。”

“那本書裏讓我最難忘的鏡頭是,他看到父親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在黃昏的光影下,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牽過父親的手,於是他向父親輕輕伸出了自己的小手,可惜他的父親卻再也感受不到。”

“故事的最後,他終於放下家人的羈絆,去了死亡之後才能去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做天藍色的彼岸,在那裏他遇到了自己的祖母,終於明白了死亡的真諦。”

“隻有當一個人看透了死亡,他才能理解活著。然而,這是一個偽命題,因為這世界上不會有死而複生的人。”

“所以,人類無論如何進化都會保持著一個天性,那就是……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