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釘(中)

來到江城醫院之後,我找了一位姓黃的醫生,他曾經聽過呂草穀老師的心理課,所以勉強算是我的同門。

黃醫生一看是我,有些驚訝的說道:“哎呦,真是稀客啊!”

我微笑著和他握了一下手,口齒不清的說:“許久不見,過的還行吧?”

他穿著白大褂,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疲憊,說:“多虧了呂老師的心理輔導,從那之後我的焦慮症基本很少複發……對了,你向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來有什麽事情?”

我沒有回答,而是吸了一下鼻涕。

他笑道:“你該不會讓我一個腦科醫生給你治感冒吧?”

我反問:“怎麽,在我看來感冒等於腦子進水,不應該由你治嘛!”

黃醫生“哈哈”笑了兩聲,搓了搓手:“也好,我早就想解剖一下你們這些心理醫生了,真想知道你們的大腦構造會不會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不開玩笑了,你知不知道有個姓陳的病人?應該是腦子有問題,胳膊上麵有圖釘的那個。”

他瞪大雙眼,拍了一下腦門,說:“巧了,他掛的就是我的號,因為他身上插了不少釘子,所以我印象特別深,當時就感覺他心理有問題。”

我說:“心理的確有問題,不過生理上呢?”

黃醫生說:“腦瘤,簡單來說就是壓迫神經,所以會產生很強烈的疼痛感。而且瘤子的位置相當棘手,如果開刀的話難度極大,恐怕不找個專家是治不好的。”

“腦瘤?你確定?”

“當然確定了,他的腦ct圖片還存著呢!我跟你說,他這種瘤子很少見的,而且我仔細檢查了一下他的家族病史,恐怕這個腦瘤還是一種遺傳性的,相當罕見。”

我摸了摸下巴,問道:“既然他得了腦瘤,你怎麽還放他走了?”

“我也不想啊,可是他這個瘤子太難搞定,必須要做很多檢查,還要等待我們院的一把手回來。所以我跟他說恐怕要住上一個月的院,他當時一聽就不樂意了,應該是嫌費用太貴吧。”

和我預料的沒錯,陳某的確患有疾病,不過由於經濟原因選擇拒絕治療。

我問:“後來你是怎麽處理這件事情的?”

黃醫生回答說:“他非要走我也留不住,心想既然剩下的時間不長了,那還不如活的質量高些。再加上我也是學過心理學的人,相當有覺悟,就讓他去找一下精神科,告訴他或許會有用處。”

說完之後,他終於回過神來,問道:“怎麽回事,你咋知道這個人的?”

我說:“他沒找精神科,倒是找到我這兒來了!”

……

從黃醫生那裏得到重要信息之後,我又開了兩盒感冒藥,趕緊趕回了心理診所。

出乎意料的是陳某已經不知所蹤,隻剩下蘇鬱一個人坐在轉椅上發呆。

我說:“人呢?”

蘇鬱的表情有些悲傷,說:“走了,他說就算咱們診所是免費的,也不好意思耽誤咱們太多時間。”

我看了一眼門外,夜晚的江城被路燈點亮,冰冷中帶著一些暖意。

我說:“我走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蘇鬱說:“他很慌張,而且在你走後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我覺得這也是導致他離開的原因……其實說是離開,倒不如說是‘落荒而逃’更合適。”

“你覺得他為什麽會這樣?”

“應該就像是你猜測的那樣,在一些很重要的問題上……他說了謊。”

我走到蘇鬱身邊,簡單瀏覽了一下她的記錄,說:“能確定是什麽問題嗎?”

蘇鬱猜想說:“可能是病情的問題,也有可能和他的母親有關。”

我點頭,說:“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他有病!”

蘇鬱愣了一下,然後迅速的做出了反應,她問:“腦瘤?”

她的反應之快讓我有些驚訝,說:“你怎麽知道?”

蘇鬱說:“陳某說他的母親也患有同樣的病,而且痛的厲害時會用頭部撞牆,這讓我想起了某個藥品的廣告……它剛好就是治頭痛的,所以我就覺得會不會是腦子出了問題。”

真是不得不佩服蘇鬱的聯想能力。

我解釋說:“陳某的確患有腦瘤,而且這種腦瘤非常難治,甚至可能是遺傳性的。我懷疑他的母親也患有這種疾病,不過由於經濟困難所以隱瞞了下來,不得不轉而相信‘釘頭神術’這種無稽之談!”

蘇鬱恍然大悟,說:“你的意思是,問題的症結在於……他的母親!”

我說:“沒錯,其實你的筆記已經揭露了一切。”

蘇鬱低頭仔細看著筆記,上麵寫了很多關鍵信息,比如第一次犯病是母親頭七的時候,剛好陰天下雨,從那之後每逢陰天下雨就會痛不欲生。

她揉了揉額頭,無奈的問道:“這可怎麽治啊?”

我說:“沒法治,他的病是生理上的,我們幫不了。不過他用圖釘紮身子的這個問題,倒是可以想辦法幫幫忙,這算是心理問題。”

蘇鬱猶豫了片刻,有些糾結的歎道:“可是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呢……”

“並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意義,也不是做所有事情都需要尋找意義。你仔細想想,陳某既然會找到心理診所來,肯定還是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問題,所以想要向咱們尋求幫助。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你說的有道理。”蘇鬱表示讚成,“但我覺得他離開的態度很決絕,似乎不會再回來了。”

我深深吸氣,但是鼻子還是不通,歎道:“這個隻能隨他了。”

蘇鬱的表情有些遺憾,可能因為陳某是她接手的第一個案例,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讓人有些難以接受。

我安慰道:“和你說實話吧,我做心理醫生這麽多年,有個問題不止一次的考慮過,那就是對於來訪者來說,到底什麽樣的治療方式才是正確的。比如遇見有賭癮的人,他賭博就是為了錢,那我一口氣給他好多錢豈不是可以解決問題了?”

蘇鬱搖頭說:“我覺得沒用。”

我說:“沒錯,貌似很多心理問題的根源都是錢,但是深挖一下其實並非如此。比如患有賭癮的人是迷戀賭博的感覺,而不是迷戀金錢,就算你給他幾百萬也改變不了他繼續賭博的衝動。可是還有那麽一類人,是貨真價實的缺錢,就算你跟他講各種大道理,比如並不是有錢才能活得幸福……這根本屁用沒有,全是空談,就拿陳某來說吧。如果他手頭有足夠的錢,完全可以直接去醫院開刀,完全不用這麽糾結。”

蘇鬱輕輕皺著眉,咬了咬嘴唇,問道:“我手頭倒是還有點錢……”

我說:“記住,你和他是醫生和病患的關係,不要太多幹預他的生活,對你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

她有些無力的點了點頭。

根據蘇鬱的描述,我以為陳某或許已經回了老家,欺騙家人說自己沒得病,用“釘頭神術”完全可以控製疼痛,然後在幾年或者十幾年後落得和他娘一樣的下場。

然而在我和蘇鬱離開診所之後,卻在距離診所不遠處偶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坐在一處陰影中,麵前放著不知從哪兒拿的剩菜剩飯,正狼吞虎咽的吃著。

蘇鬱頓時眼眶發紅,抬腳就要往那邊走去。我伸手拉住了她,說:“最好不要過去,他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可能會有危險。”

她執拗的說:“古奇,我必須去。陳某算是我的第一個病人,我有義務對他負責,如果他一去不回也就算了,可我現在既然碰到了他,就絕對不能不管不顧。”

說完,她一把甩開了我的手,徑自走到了陳某的麵前。我出於擔心,緊緊的跟在蘇鬱身後,以免陳某做出暴力舉動傷害到她。

蘇鬱蹲下身子,問:“陳大哥,你明天還來診所嗎?”

陳某低頭吃著飯,甚至沒有抬頭看蘇鬱一眼。

蘇鬱又說:“我希望你能過來,雖然我沒法幫你太多,但至少能讓你好受一些。”

陳某咽下嘴裏的飯,說:“蘇醫生,你說為啥人和人的差距那麽大呢?俺們鄉下人得了病基本就隻能等死,可你們城裏人的剩飯都是香的。”

借著月色,我隱約看到蘇鬱的眼眶裏有淚水在打轉。

她說:“你從哪兒弄得飯?”

陳某說:“垃圾桶拿的,剛好看見有個人往裏扔了不少好菜好飯,俺就順手掏了出來。”

蘇鬱認真的說道:“你願意相信我嗎?”

陳某抬起頭,說:“啥意思?”

“我會盡我所有力量來幫助你,但是在治療結束之前,我希望你至少對自己好一些。”

陳某像撥浪鼓一樣搖著頭,說:“俺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俺的救命錢用不得!這錢花在我身上根本就是浪費!”

我說:“既然你想把錢留給孩子,為什麽還要來江城看醫生?”

他將視線轉移到了我的身上,沉默不語。

“因為你還年輕,舍不得家人和孩子,不是嗎?”

他依舊沉默。

我說:“如果你想多陪家人幾年,明早一定要來診所,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