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雪(中)
我聽到了一個故事。
沈雪說,她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長大,父親是鎮裏中學的數學老師,母親是全職的家庭主婦。可以說,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中規中矩,學習成績無論在小學、初中還是高中也一直都是名列前茅。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會一成不變的進行下去,平穩的大學畢業,找到一個靠譜的男朋友,然後結婚、生子,將接下來的生命全部傾注在孩子的身上。
然而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江城的某個大學裏麵,遇見那個男人。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個男人抱著吉他孤獨的坐在校園的梧桐樹下,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柔軟的頭發上。他輕輕撥弄著琴弦,眉眼透著一種纖塵不染的感覺。那一刻沈雪不敢出聲,害怕驚動到他。
從未有過心動的感覺,沈雪在那一刻徹底淪陷,心中決堤的情感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她發現那個男人總會在下午一點出現在梧桐樹下,兩點的時候則會離去。無論是春、夏還是秋,男人始終都在,仿佛隻有懷中的琴才是他的朋友,他的骨子裏,透著一種孤獨。
像是童話故事那般,公主總有一天會和王子相遇。
終於有一天,沈雪鼓起了勇氣,她來到那個男人的身邊,故作輕鬆的說:“你彈得愛的羅曼史真好聽。”
男人笑了,他的笑臉仿佛能讓梧桐樹開出花朵,他說:“你也喜歡音樂?”
沈雪說:“嗯……我喜歡聽歌,也喜歡吉他……”
說完這句話,她的臉突然變紅,糾結的說道:“你……能不能教我彈吉他啊……我偷偷看你彈吉他已經好久了……”
男人笑道:“可我彈得是烏克麗麗啊。”
第一次的對話,竟然出現了這樣尷尬的場景。
男人認真的說道:“吉他是六弦琴,烏克麗麗是四弦琴,而且吉他比較大,音域也比較廣。不過我的確會彈吉他,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
當沈雪回憶到這裏的時候,連我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不是嘲笑,而是對青春歲月的一種緬懷,原來那時候的無知,會成為未來開心的理由。
沈雪說,她那時候尷尬的連手都不知道應該放到哪裏。幸運的是,男人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邀請沈雪坐在他身邊的梧桐樹下。
沈雪問,你為什麽要每天來這裏練琴?
男人說,是為了彈給一個姑娘聽。
那一刻,沈雪無比期盼男人說的姑娘會是自己。
可她知道,並不是。
梧桐樹距離宿舍有一段距離,是一個偏僻的好地方,偶爾會有情侶在這裏約會。她想男人之所以會選擇來到這裏練琴,應該是害怕打擾到別人吧。
直到後來有一天,她發現男人彈琴的時候總會看向遠方。於是她踮起腳尖,目光穿過樹林,來到了遠處,看到了一扇窗。
那是女生宿舍。
原來就像是少女懷春一般,男人其實也有了自己喜歡的人。
可是沈雪不願就此放棄,她仍然每天來到這裏傾聽男人指間流淌的旋律。一個人彈,一個人聽,仿佛天作之合。
春天的時候,他的旋律就像是春風,雖然有些凜冽,但卻能夠喚醒心靈。
夏天的時候,他的旋律就像是溪水,潺潺流動,心中一片清涼。
秋天的時候,他突然不彈琴了,梧桐葉子搖搖晃晃的落在他的身上。
他說,音樂就像是一場夢,結果到了秋天卻沒有結果。
沈雪知道,男人馬上就要畢業了,現在讓他感到憂愁的,是畢業之後的工作問題,還有遠方始終沒有回音的女生。
沈雪說,隻要堅持,總會有結果的。
男人說,他一定會一直堅持下去的,而且他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流浪歌手。他打算畢業之後去全國各地流浪,把好聽的旋律彈給每一個人。
沈雪已經說不清當時的心情,她懼怕分離,卻又不想阻止男人追逐自己的夢,於是她隻能說,那你還會回來嗎?
男人說,等到一個冬天,他就會回來,為她在雪中彈奏一曲。
故事講到這裏,沈雪的眼中已經滿是熱淚。她的青春和愛情就像是冬天的一片雪花,為了某個人始終沒有落下,因為她隻想為那個人綻放自己的美麗。
可是到了冬天離去的時候,她的青春與愛,隨之無處安放。
沈雪說,她等了五個冬天。每當冬天到來,她就會回到校園裏,坐在梧桐樹下,一邊看著雪花,一邊等待那個人的歸來。
有人問她,值得嗎?隻為了一個認識不久的男人?
可她覺得值得,她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年,從來沒有為某個人生出過這樣強烈的願望。那個男人代表著她的夢,她不想承認,生活真的隻能平平淡淡的過。
後來,她等得無聊了,就開始堆雪人,滾雪球。
雪球越來越大,雙手越來越涼。
我能夠理解她的心情,對於現代很多年輕人來說,生活早已沒了盼頭。吃、喝、玩、樂,似乎已經占據了全部。
所以人們需要一個“夢”,以此來維持自己生活的意義。
沈雪的心病在於,用情至深。
我看著泣不成聲的沈雪,說道:“你等了他五年,可是他沒有回來,所以現在你害怕雪花,害怕冬天。你害怕你等待的第六個年頭,依然不會有結果。”
沈雪的眼睛輕輕看了催眠室一下,歎道:“我知道,不會有結果的。”
我輕聲說:“或許會有?或許你還認為會有?”
她沉默不語。
“如果真的心死了,又怎麽會在意冬天的到來?你說自己害怕寒冬,但其實從他離開以後,你的每一天都是冬天。你會在天氣溫涼的時候就穿上羽絨服,你會不敢看雪,你害怕自己的期望一次又一次的變成失望,可你還是忍不住給自己希望。”
沈雪深深呼吸,問我說:“醫生,我還有救嗎?”
我說:“情感問題,每個人都會有。”
她說:“我現在一做夢就是下雪天,冷的沒有一點知覺,我就癡癡望著一個方向,可他就是不回來。”
我說:“其實,你更應該考慮的問題是,如果他真的回來了,你又會怎麽對待他呢?”
沈雪忽然陷入了糾結之中。
……
蘇鬱聽到了另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和沈雪的故事很像,隻不過主角變成了梧桐樹下的男人。
男人說他的暗戀就像是冬天的雪人,一到春天就融化的慘不忍睹。
他叫江流,是江城大學有名的音樂才子,也是老師眼中的好苗子,可是誰都沒有想到,他最後竟然踏上了一條流浪的道路。
大學畢業之後,江流走了許多地方,在天橋和地鐵站彈過曲子,被人當成乞丐在麵前扔過硬幣,也被人罵過一無是處。
他安慰自己說,自己是在追夢,無愧於心。
可是,他總覺得還是少了什麽。
直到有一次去了西藏,他遇見了去雪山朝聖的一群人。那些人一路走,一路叩首,衣襟、袖口、膝蓋、腳上的鞋,全都肮髒不堪,包括一張張臉龐,也都混雜著紅與黑的顏色。
可是那些人的眼睛,偏偏無比清澈,就像是冬天的湖麵,純粹、安詳。
江流在那天收起了吉他,跟隨著朝聖者的隊伍一同上山,經曆了無盡的疲憊,但也將心靈重新洗練了一遍。
最後,他知道自己熱愛音樂,也找到了自己一直以來覺得不對的地方。
從前,江流總是以為自己彈琴是為了給那個姑娘聽,可後來才知道,她壓根就聽不見。音符怎麽可能穿得過梧桐樹林,進入她的心扉?如果不是心有靈犀,那怎麽可能?
但是,還有另外一個人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雖然笨拙,但卻簡單。
沈雪菲。
江流對蘇鬱說,他已經找回了自己,想要讓一切重新來過。五年的時間,他已經變得不一樣了,他再也不會放棄沈雪菲。
說到這裏的時候,江流同樣泣不成聲。
向來心軟的蘇鬱卻沒有因此動容,她理性的問道:“所以說,你漂泊的累了,需要一個家,是嗎?”
江流說:“當然不是,我這是在追逐愛情。”
與此同時,谘詢室中,我也問了一個相似的問題,“沈雪,你仍然放不下,所以仍然需要他的愛,是嗎?”
沈雪說:“不是,但我總會不由自主的去期望,然後卻又害怕失望。”
我說:“如果想要治好你的病,隻有兩個選擇,第一是達成你的期望,第二是讓你絕望。”
她問:“達成……期望?”
我說:“就像是我剛才問過的那樣,如果你真的見到了他,你會怎麽做?”
沈雪想了很久,還是沒有答案,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另一邊,蘇鬱問:“江流,如果真的讓你重新遇見她,你會怎麽做?”
江流說:“我會說,沈雪菲,我愛你!”
這頭,我問:“我再問一個問題……你知道沈雪菲是誰嗎?”
沈雪搖頭說:“我不認識她。”
我歎了口氣,忽然意識到了這兩個人的心病從何而來。
青春時期的遺憾,在心底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了今天的模樣。
他們都忘了這世上有一個道理,叫做……開花,未必結果。